慢陀螺

我们终于可以相爱了!

【御泽】顽虫本能 (09~end.)

-title:顽虫本能

-cp:御幸一也X泽村荣纯

-writer:夏逅成歌

-tips:(00~08)   (09~end.)  后记



-09.不需要拯救


“今天就先这样,明天我会跟监督说的,你就好好休息,安藤前辈虽然擅长预测球路,但他不一定猜得出你的球会飞往哪里。”

御幸停好车,抬了抬眉毛,示意泽村:已经到了,该下车了。泽村“咔哒”一下打开车门,关上后又敲了敲车窗。于是御幸摇开了窗户,忍不住笑了笑,泽村总是先做眼下的事,后考虑要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

“还是我去跟监督说吧!现在就去!每天说一次!万一到时候他不让我上场,那就大事不妙了!!”

“喂喂……”御幸笑得无奈,“可别麻烦到监督哦,他很忙的。”

泽村一本正经:“不要说麻烦嘛,为了球队的比赛耶!是正事。”

“对对,是正事,”御幸干笑了两声,话才说了一半,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要不要跟你浅野前辈打个招呼,他应该是那天的先发。这个是早就决定好的轮值,不大可能临时改。”

“他知道的!鲶鱼前辈给我面包男电话的时候,他在场!”

“面包男?”

“啊,不是……就是说,安藤前辈啦!你!你不要笑啊!难道不像吗?”

御幸笑完后沉默半晌,好像在犹豫什么,蛰伏在他体内的疑问,逐渐汹涌。他侧目看了泽村一眼,又看回正前方,试探性地问:“他……有为难你吗?”

泽村说:“怎样算为难?我觉得还好吧!”

御幸像是安了心:“这就好,那……明天见?”

泽村“嗯”了一声,退了两步,冲他招手。御幸回了一个道别,发动了车子,刚想踩油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御幸前辈!”

窗外的泽村站在夜色里,路灯在偷懒,只照清了半张脸,但他的挣扎实在太过明显,他大约是思考了很久,才决定说出这句话。

“我觉得……安藤前辈不是故意的。”

御幸捏紧方向盘的双手松了松。

“你说什么?”


泽村看着御幸的笑容一分一分隐去,最终彻底埋进一片阴翳。他虽然不聪明,可是开口前却真的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也就是说,他再三权衡,即使这样,也要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我说,昨天见到安藤前辈的时候,他一直讽刺我,实在不友好。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对待棒球是非常认真的!我没有看到那场比赛,不知道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可他——”

“你要相信他吗?”

泽村摇头:“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只是我觉得事实是这样的,所以……”

御幸再次握紧了方向盘。

“我在意你。”

他声音逐渐激动。

“因为我在意你,才一直提醒你要离他远一点,问他是否为难你。我见过受伤的投手在医院时悲痛欲绝的模样,我绝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事发生,所以做下疏远的决定,是你跑来让我打消念头。——而现在,你告诉我,我的担忧是自寻烦恼?”

御幸深呼吸,吁出一口气,脚踩油门。他得赶快离开这里,要是再多待下去,他也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气话是世界上最不受控的话,最好别给它任何容身的机会,它会无差别地划伤身边的人。

留在原地的泽村被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怔,倒映着橙色路灯的车体飞也似的从他眼前划过。这短短时间根本不容细想,他追了起来。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将御幸拦住,还剩五秒才会通行。

“御幸一也!!——”泽村大吼。他无法在五秒之内追赶上御幸,但是声音可以。

五根短短的红线组成的5,跃过一个个数字,最终变为1,然后匆匆变绿。

泽村不顾一切地大喊。

“你明明早就知道!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

泽村在路口停下, 木讷地看着陌生的车辆开往不同的方向,最终变为极小的点,融入道路尽头。他呆呆站了很久,最终伸出双手拍拍脸,不忘摆出一个笑容。


车灯是暖色,街灯是暖色,通明的万家灯火是暖色,夜却一分分冷了下去。御幸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回了公寓,机械的洗漱,机械的睡眠,就连梦境也没能逃过这件事。

他梦到了那场比赛。

那颗恶魔一样的球从一垒手的手套边擦过,在外野的地面上一弹,沿着边线向后飞去。

安藤是长打能力很强的打者,所以为了提防,他调整了守备,将外野手都安排在后半场靠墙的位置。这就正好让右外野手不方便接这个位置微妙的球,一垒手只有为自己的失误做出弥补,上前追球,而空出来的垒包自然需要投手的补位。

不要、不要过去……

御幸低呼。

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是不会更改的。

投手经过训练的意识促使他向一垒跑去,他的表情时刻紧绷着,会不会也发现了将要发生的一切是多么可怕。跑者迅速靠近着,跟一垒之间的距离,跟投手之前的距离越来越短、越来越近。

片状的钢钉戳进垒包前的腿骨,他们相撞、翻滚。落地的棒球帽不知所措,惊起一层薄尘。

那些早该被遗忘的表情,在此刻的梦里是多么清楚、狰狞。

混乱之中,分居不同位置的队友们一拥而上,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打者,看着他难以置信地微微摇头,逃避似的向后挪动。

御幸心里是清楚的。

那次事故,是投手妨碍跑垒,是长濑补位姿势不佳,所以裁判才没有将打者安藤换下场。只是他也忍不住陷入了定式思维,忍不住找借口来自我暗示。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突然袭来,还隐隐有残留的呕吐物和排泄物的气味。护理床匆忙地在急救室和病房间来回,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顺着针管进入人体,楼梯间的垃圾桶里,装满了开败、甚至腐烂了的百合花。

长濑哭喊着。

他也在自我暗示。一直强调着安藤讨厌御幸,强调御幸配球上的失误,强调一垒手的无能。他脆弱的不堪一击,不接受这次事故跟自己有关。

泽村的脸突然浮现,眼神倔强又悲悯。

——你明明早就知道!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

他在这巨大的玩笑里,努力做着未被环境吞噬的自己。这让御幸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总是在该靠近的时候离开?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他都没跟泽村说上话,倒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刚要搭话,都正好有其他事打断。泽村倒像个没事人一样,缠着成田问东问西。既然不好跟泽村攀谈,跟成田总能说上些什么吧?于是在这一周的周末,成田首发那天,御幸忍不住问了。

“今天状态怎么样?”

“还可以吧,早上我在牛棚试了试,手指的感觉不错,不然今天的配球稍微变动一下吧,围绕着快速指叉球来配,搭配下坠不明显的二缝线速球。”

“嗯,我也有这种想法。——哦对了,泽村那个家伙这几天一直……”

成田擦拭手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本来严肃的表情变作了不怀好意的笑。

“想问就直说嘛还绕圈子。”

御幸单手扶住额头,成田没打算放过他,好像要把之前他当着一军的面说自己状态不佳的“仇”给一并报回来。

“老早就看出来了,你格外关心他。哎呀,这一周都没跟他说话吧?吵架了,肯定是吵架了!嗯,他从周二开始就一直找我说话,问我投球的诀窍,嘶——问的是什么球来着?”

这种吊胃口的语气,是故意的……御幸咋舌,他怎么早没发现成田这么烦?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回答:“没有吵架,他问的是什么球?该不会……想学新球种吧?”

“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反正也没有吵架。不是吗?”

御幸又是两声干笑:“你会的二、四缝线他都会,快速指叉球也不是没见过,他问的是螺旋球吧?——是的话请不要告诉他诀窍,这种球需要把整个手肘转向内侧,太伤手臂了,就算他的关节柔软,不易受伤,也没必要拿这个冒险。”

成田心情复杂,过了老半天才说:“我会投这球都没见你这么说过。”

御幸讪笑:“那前辈学这种球的时候也还没认识我啊?”

“少来,”成田白了他一眼,“他不是想学,就是想观察观察,我也就演示而已。”

解释完后,两人无话,干坐了一阵,成田按揉着手臂的肌肉,看了看泽村不在便静得可怕的队伍,突然说起了题外话。

“起初,我以为他只说不做,我是真的讨厌这样的人,说得比什么都好听。但后来训练的时候才发现,他来得早,走得晚。实话跟你说,在这个球队里,我本来只敬佩安藤前辈一个人,不是因为别的,在大家都想着这样就足够了的时候,只有安藤前辈相当有野心,他想夺冠,——而我也是。所以,之前跟泽村在寝室闲聊时,看到泽村面对室友们的消沉的言论,露出了不解又不甘的表情。我当时就在想,他跟我是同类人。”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一直想要成为一条‘鲶鱼’[7],甚至可能是为此才留这两瓣小胡子,但六年过去了,我知道我不是。”成田捋着胡子,看向御幸,“喂,我早就不讨厌你了。只有我想夺冠是不行的,我知道泽村想,你也想,我需要你们响应。最近这几天的你在发生微妙的变化,——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是变回原来的模样。队伍的气氛也好像比以往更活跃了,我认为这是一支队伍磨合成功的征兆。这一切是从泽村升上一军才开始的,搞不好……他才是那条鲶鱼。”

“是吗?”御幸微笑着喃喃自语,“我在改变吗?”

成田大笑:“好像没那么拒人于外了,可不要告诉我是什么‘被拯救了’之类的原因,好老套!现在电视剧都不这么拍了。”

御幸回想起了那天泽村所着的单薄的衣衫,因为淋了雨还有点点湿润,他忘不掉指尖由冰凉变作温热的触感,那一股被雨冲淡的汗味还萦绕在鼻端。

“不是拯救。”

御幸偏过头,护目镜的反光遮住了他的双眼。

“他只是让我觉得一切还没那么糟。”



-10.烤肉店


比赛毫无疑问的结束,成田状态很好,最后一局才换上终结者(closer),比分也是漂亮的6:0。例行的反省会结束后,成田说跟泽村和浅野约好一起吃晚饭,他们俩今天没比赛,所以早早去了,问御幸要不要一起。御幸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成田白眼一翻,拽着他去了。

一进烤肉店就看到快饿死的泽村瘫倒在桌,眼巴巴望着前方滋拉滋拉的烤肉网。饿,太饿了,他现在看到布满不规则白色条纹的红裙子,都觉得像五花肉。

而浅野张大嘴,看着一个壮硕的身影撩开日式门帘,拖着一个一脸状况外的人来到桌前,一抖手就把他拽到了泽村所在的长条形软座旁,双掌狠狠拍下,恨不得把他钉在空位上。

“是说鲶鱼前辈超级慢,我和浅野前辈都等了半……天——”

泽村不耐烦地向右侧一看,倒吸一口气,尴尬地笑了。

御幸浑若无事,厚着脸皮用左肩蹭了蹭他的肩膀。“干嘛看到是我就这幅表情?”

“不、不是,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就三个人吗?应该不是在耍我吧?”

浅野无辜地摇头,成田置身事外,御幸的眼镜反着光,总之,一切都是偶然,对吧?泽村呆呆地缩了缩肩膀,这才觉得座位有点挤。

“你、离我远一点!”

“我、是前辈。”

“那……前辈你,坐远一点!”

“啊,比赛了一天真的是好累啊,脚都挪不动了。”

如此棒读的语气,浅野和成田齐齐心想,是把人当白痴吗?结果泽村憋红了脸,小声说:“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你!不过、如果是真的……靠一小会儿,我是没关系啦!”

烤肉!赶紧烤肉,什么都没看见!

泽村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很羞耻的话,急忙解释:“反正我是用左手夹菜的啊,他靠在我右边也不会影响到什——”

话刚说完就发现左肩抵住了墙。嗯……还是挺有影响的。

御幸“噗”的一声,终于笑了,他挪了挪位置,不再为难泽村。泽村这下才正式炸毛:“你你你,这不是能动吗?”

御幸本想置若罔闻,但坏习惯的养成只需要21遍,他早在高中的时候就被惯坏了,下意识地打趣,太吵啦,这里是公共场合,稍微安静一点吧!

浅野低声问成田,你把他带来干嘛,是不是有病?

成田很冤枉,他哪知道会这样。还是看看烤肉吧,起码能一眼分辨几成熟,能不能吃。


泽村不想被两个前辈笑话,鼓着嘴不再说话,御幸也收回手烤起了肉,心里还在想着其他事。一时之间,竟然完全安静下来。

成田投了八局,早就饿得发昏,他夹起一块冒着油泡泡的肉,吹了两口气就想往嘴里塞,才刚咬了一半,突然被浅野一推,站了起来。

浅野笑着说:“啊呀,成田说想去上厕所!我们先去了,你们慢慢聊!”

成田:“???”

“哈?上厕所要叼块肉吗?真贪心!”泽村惊讶地张开嘴。

不是贪心,是恶心吧?御幸看着浅野偷偷做出的加油的手势,默默将吐槽跟着肉片一起吞进了肚。

他们俩自顾自的吃,相互不搭腔,还不如刚才浅野和成田都在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心有灵犀般地一齐开口:

“御幸——”

“泽村——”

交换了一个眼神,脸都有些发烫。泽村故作镇定地欠身,伸长左手去拿照烧酱,吞吞吐吐地问:“御、御幸前辈要不要?”

泽村够着了酱料小碟,突然觉得右手手腕被抓住,他心里一慌,将碟中的深棕色酱料抖出了一点。

“泽村……前几天,是我太冲动了。抱歉。”

“喔……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考虑得更周到一点,就能用更好的方式表达了。”

“没生气啊?”

泽村想了想,坐了回来:“倒没有生气,就是有点失落。居然跑掉,你这混蛋!”

“对不起啦!”御幸笑着扯过一张纸巾,帮他清理弄出来的酱汁。

泽村看着他,这个角度正好能观察他的脖颈,从下颌到喉结再到锁骨,划出了一道流畅、自信的线条。他想他会记住这道线条,尽管他不知道缘故。

“在看什么?”

御幸仅用余光就注意到了某个人的偷窥,他没有马上揭穿,等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扭头,把泽村逮了个正着。

“谁说我在看你!”

简直是不打自招。泽村将脸埋进了双臂,不打算抬头了。

御幸笑得露出八颗牙,坐了下来,他难得好心一回,主动回避话题。反正这个人不想抬头什么的,也根本难不倒他。

“这周的比赛,会害怕吗?”

泽村马上坐直:“不怕,还有三天对吧?我知道的,不要太着急,这几天我只会做最基础的训练,不会贪心去练投没把握的球种!”

“那还问别人螺旋球。”

泽村一愣,争辩道:“没有要学啊,好奇而已!本来会投螺旋球的人就不多嘛……而且……”

御幸无奈地笑笑:“早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听说了啊,B队会换上一个投螺旋球的首发对不对?”

泽村的表情分明是在说你怎么知道。御幸哭笑不得:“浅野前辈跟你说的吧?监督基本上只告诉了强棒、捕手和先发,因为消息还没确定嘛!不用担心,这种球这么伤手臂,前途大好的投手都不会轻易学的,怕影响自己的职业生涯。就算学了,对方监督也会顾虑着,不会让他一直投的。就是不知道安藤会怎么配球。”

泽村胡思乱想,被御幸挥手在眼前一晃,才回过神来。

“笨蛋,你怎么会觉得我的消息要比你滞后啊?关于每届选秀会的情况,监督都会问问看主力队员的看法的。”

泽村迟滞了片刻,回过头,恰好看见御幸嘴角掀起的笑。

烤肉的香味萦绕着他们,切出十字的香菇体积不断缩小,奶油黄的玉米颜色越来越深,靠近火焰的一边变得焦黑。浅野和成田从装饰竹后面走出来,成田快要饿晕在厕所,一来就斥责他们暴殄天物,玉米明显过了火候,这俩混蛋竟然只吃了肉!浅野说算啦,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吃嘛,都是年轻人,一会儿结账就好了。御幸用衣袖随意擦了擦眼镜上的白雾,笑着说浅野前辈真是善良啊!浅野装作没听出这是反话,赶紧把还剩着的烤肉都给搜刮了。

泽村没有说话,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是很明白,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跟御幸能同时出现在这里,已经是值得炫耀的事。



-11.赌注


天公不作美,那天的天气不太好。早上下过几场阵雨,中午天阴,雨云不断汹涌,三点多的时候又下了一阵,就算东京巨蛋有穹顶,湿气也还是很重。

投手讨厌这种天气。

泽村抓着球连续投了几次,有点焦虑。

“手指的感觉不好吗?”

“嗯,黏黏的,但是投球出去的时候又有点滑。”

“没办法啦,不过既然我们是这样,那对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去洗个手吧,说不定把汗洗了会舒服些。”

泽村听话地推门而出,把御幸一个人留在室内练习室。御幸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回来,稍稍有点担心。出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与安藤在厕所门口偶遇了。

最先说话的当然是一惊一乍的泽村。

“面包男?你怎么来这么早?”

“……叫谁面包男呢!”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安藤前辈,怎么来这么早?”

“干嘛?不能回曾经的主场先看看是吗?”

“安藤前辈,你对谁说话都是这个语气吗?”

“你有意见?”

泽村拍着他的肩,一脸严肃:“听你说话的人会感觉好紧张的啊!来,更坦率一点,把话用更热情的方式说出来吧!”

安藤懵了:“热情的方式?”

泽村高声演示:“这里也曾经是我待过的球队啊!虽然说我已经去到了其他球团,但是经过了这么多日夜,不断成长的我,又终于回到了这里。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真是太嫩了,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

墙后的御幸很好奇为什么暴躁的安藤竟然没有胖揍一顿这个人。

安藤捂着耳朵退了两步,怕了这个人:“行了行了!别嚎!吓我一跳。我知道了,你该不会是御幸派过来打感情牌的吧?企图用往日的队友之情让我手下留情。”

不不不,御幸摇头。这么愚蠢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泽村没在开玩笑:“不是啊,请你务必不要手下留情,说好了要用真本事对决的哦!”

安藤看着握紧双拳,认真迎战的泽村,温柔地补了一刀。

“你是先发吗?”

泽村觉得胸口中了一剑,双手抱住了头:“不是……但是这只是暂时的!!我——”

“别说废话。没忘记我们打的赌吧?”

泽村努嘴:“当然没有。”

安藤抱臂靠在门框,盛气凌人:“不会逃吧?别让我看不起你。”

泽村有点愠恼:“你才是,不要逃!说好了要道歉的!”

安藤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像是实在不明白这个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一样,他微微躬身,直视着泽村的双眼。

“我会去道歉的,这个你不用担心,也会按照你之前说得那样,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真的意识到自己毁了一个投手的前程,才去道歉。我答应过的事没有不去做的。不过泽村,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你不觉得这个赌……自己很吃亏吗?”

泽村吞咽着多余的唾沫,头一分一分低下去,紧握的双拳青筋冒起。

他没有全部告诉御幸。

那天的安藤并不知道他会前往,但他来的时候,安藤也没有表现得太过惊奇,反而饶有兴致地听他问完了所有问题,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经过。

泽村下午的时候就听浅野说过一次了,这次只是不同视角再听了一遍,两个版本有微妙的差别,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一切换,事情似乎有了新的一面。

“关于这件事,跟长濑前辈一同参加过公式赛的人,也只有一个来问过。你根本不认识他,怎么比他的队友还积极?”

安藤的语气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击没击出安打一样的普通的事,泽村客气的表情刹那消散。

“请向他道歉。”

安藤无动于衷。

泽村现在才开始后悔以前在校的时候没好好学习国文课程,想说的话非常多,可就是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如果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安藤说完后瞥了泽村一眼。泽村双眼快速眨了数下,随即真诚地点点头。

“我相信,但还是请你向长濑前辈道歉!”

不是为了原因,而是为了结果。

太多人因为胸中并未抱有恶意,而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是种伤害,可是裂痕无法弥补,遗憾已经铸成,在惨痛的结果面前,所有执着于自己并非有意为之的行为,都是那么无足轻重。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记忆会模糊,安藤甚至都有些怀疑,当时的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想过“干脆就这么撞过去”。那场事故不是单一的一个人造成的,先是御幸调整了守备,其次是一垒漏接,再来是长濑补位姿势不当,最后才是他就这么冲了过去。但凡少了一环,都不会酿成悲剧,他一直觉得这不是自己的错。

可现在,他竟然有些犹豫。那时候的安藤,真的完全没有想过:眼前的障碍物都给我滚开吗?

不、不可能,他绝不会去想这些。安藤的神情慌乱,手不自觉地摸索着可以紧握的东西,他摸到了身边的球棒,紧紧捏住,才稍稍平静。

“既然我们是棒球手,就用棒球说话吧。”

“啊?”

“下一场比赛,如果你们赢了,我就去道歉。”

“真的吗?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忘掉哦!”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既然要赌,就赌大一点,如果你们输了——

“就请你放弃做一个职业投手。”


安藤复述了一遍当时对泽村说的话,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期待这场豪赌。他急不可待地想要看到一个乐观积极的人露出崩溃的表情,那是不值得同情的弱者的惨状。谁叫他不强,这也不是自己的错。

可泽村的眼中没有因为草率打赌而产生悔恨,跟那天一样,闪烁着丝毫不觉得会输的光芒。


东京巨蛋[8]是一个很漂亮的球场,建筑设计简洁大气,空间宽阔,蛋形屋顶被分隔成方形小格子,有点像刚刚吃过的威化饼干。现在已经接近六点,天色逐渐变暗,镁光灯早早亮起,白色灯光照在人工草皮上的绿,跟日光照耀下的绿,有着细微的差别。赛场的颜色是丰富的,分布在计分板左右的是五颜六色的广告和不断变换色彩的大荧幕,球场的四周围着五万多个蓝色的座位,来的人很多,人声鼎沸,却仍然没有坐满,只是把一片蓝海冲乱。

主场优势这个东西一再为人所提起,也是今天才让泽村真正明白原因。热情的应援团和球队粉丝,熟悉的环境,高呼声不绝于耳,巨大的队徽横幅看起来十分威风。泽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期望能看到一场精彩的比赛,不虚此行。

“放心,我泽村荣纯是绝对会让你们值回票价的!”

“泽村,不要跟观众聊天……”

“是!”

泽村元气满满地回到休息区,看着御幸穿护甲,浅野戴手套。

“浅野前辈,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浅野苦恼地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太潮湿了……希望控球别受太大影响。”

“那御幸前辈呢?”

御幸停顿了半秒钟,又恢复了原先的动作,好像没有听到,过了一会儿却又回答:“这些都不会影响到我。”

他抬起头,拾起手套抱起面罩,护目镜的反光一闪而过,泽村觉得那一瞬间,似乎被他看了一眼。

“就算影响到了,我也会赢。”



-12.投机取巧


“对方的先发果然是监督提到的那个螺旋球投手。”

泽村的室友伸手遮挡着口型,压低了声音。

一局下半,没见过面的投手初次登板,安藤在投手丘嘱咐了两句,甚至没有花费超过10秒钟的时间,就跑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半局表现稳定的浅野只看了一眼便了然:“我太了解他了,这是信心满满啊!”

“浅野前辈,你猜他第一球投不投螺旋球?”

浅野摇头:“不是安藤的配球风格,以前跟成田搭档的时候,他喜欢用直球和曲球,再偶然穿插一两个螺旋球。”

“可那是因为成田前辈当时快速指叉球还没成拿手球吧?”室友似乎有别的意见,“万一这次他就出人意料,第一球就配螺旋球呢?更何况这个投手人真的很大胆,我认识他的。”

“诶?以前是同学吗?”一旁认真听着两人讨论的泽村来了兴趣。

他的室友面露难色,憋了老半天才不情愿地说:“少棒的时候跟他同一个senior,没什么好印象,他那时只会投直球和变速球,但是直球球速一般,变速球的速度也没有明显变慢,唯一出彩的就是控球。在那个年龄就能掌握九宫格可不容易,我们本来都是这样想的。可是……”

“可是什么?”

泽村心急地凑过去,整个人差点没坐稳,身旁的御幸下意识拉了一把。

“这些比赛完再说吧,”御幸用眼神指了指监督,示意他们别继续八卦,随后语气神秘,“第一球会是曲球,外角的。”

砰的一声,白色小球被击出,一棒打者挥棒太犹豫,击球点偏离了球芯,球死气沉沉扑到二三垒之间,附近的游击手迅速接住,传往一垒。裁判做出了出局的手势。

御幸接着说:“还要来一个曲球,这个可能会比较低,但是位置居中。”

偏低的曲球落在了正下方,二棒打者猜中了,身体向后退了退。

御幸皱眉:“这么好打的球居然放过。算了,下一个应该是直球,把握好吧。这个投手第一次参加公式战,没有其他的比赛录像,我之前看过他二军的比赛录像,球威不算很强。”

下一球果然是直球,计分板上出现了球速:141km/h,二棒打者竟然又没挥棒,盯着球就这么过去了。

御幸摇头:“肯定要被三振。螺旋球要来了。”

投手丘的投手突然收敛所有的散漫,他摸了摸脖子,没有去碰滑石粉,对着内角的某一点,将手中的球一掷而出。

螺旋球的轨迹与曲球相反,对于连续看了一个曲球和一个直球的人来说,这个球就像是在空中拐了个弯然后忽然消失了一般,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挥空了。

泽村、浅野、泽村的室友,三个人张大了嘴在旁边呆住了。御幸却一副没劲的样子,失望地说:“期待了这么久,他怎么配球思路一点变化都没有。”

泽村声音闷闷的:“好、好不甘心啊,你怎么还是猜这么准啊!”

“不说‘你怎么还是这么厉害’吗?”

“哎呀!三出局了,攻守交替了,快快快,快去做准备。”

泽村跳起来手指球场,笨拙地岔开话题。

“场地还没整理呢。”

“快去啦!!好啰嗦!”

御幸扯了扯泽村的队服:“喂,快点说啦!我厉害吧?”

泽村红着脸,好像很不耐烦,但他只是觉得自己被调戏了,毕竟事实上也是如此。

“厉害啦……”

御幸满意地点点头,眼神透出了挑战的意味:“既然我那么厉害,那你就相信我吧。就像当年面对东前辈时一样。”

泽村一怔,不太明白御幸怎么突然说这个。当年和东前辈以三振定胜负,东清国是为了给他一个教训,棒球手的争执不需要太过发散,如果他能三振东,东就不会有其他怨言。可如果他的球被轰出,免不了要按东的想法赔不是,如此说来,这倒也算是一个赌。而今天,他跟安藤也有一个赌,局面更大,赌注也更大,但泽村不觉得害怕。这两个赌都有御幸参与,就算赌注是输了就会地球毁灭,他们也一定可以拯救世界。他这样幼稚又中二地想。


二局上半三上三下,二局下半两人上垒却没有下分。三局、四局,始终没有一个球队能率先破分。泽村急得就差蹦出休息区了,监督赶忙把他捞了回来。

“你不是说球威不强球速也不算很快吗?”泽村拎起了御幸的衣领。

“是啊,所以我打出安打了啊。而且你没有发现,我一上场螺旋球就会特别多吗?”御幸也很无奈,就算知道原理,螺旋球太少见了,他确实不怎么擅长,“更何况他的球跟成田前辈的球还不太一样。手臂的姿势那么扭曲了,还能保持这样的控球。”

浅野也很不解:“不觉得螺旋球投得有点多吗?我以前也考虑过学这种球,但是知道手臂要逆时针旋转后,尝试着做了做动作,实在不舒服,所以就放弃了。成田当时高中手臂受伤也是因为学这种球,大联盟里现役选手会投这种球的根本没几个,就算是曾经学过也不会拿来当武器,不知道对方监督在想什么。”

“不好理解吗?”

默不作声的监督突然开口。

“投手的手臂耗不起长期投螺旋球,不会总是让他登板的,这老滑头只是想让我们措手不及。所有螺旋球全部放弃吧。”

啥八卦都知道的浅野冲泽村他们挤眉弄眼,两只手偷偷比划,把两个监督的恩怨纠葛全部表现了出来:高中同校,大学对赛,职棒效力了死对头队伍,退休当教练。没想到浅野在比划上,竟然很有天赋。整个休息区一片恍然大悟。

御幸却若有所思,他凑到了监督身边问:“监督,你觉不觉得,今天这个投手好像经常摸脖子?”

监督倾耳:“你也注意到了?”

御幸用手套捂住嘴:“起初我以为是投捕间商量好的点头暗号,但三局时他摇过一次头,摇头后确认暗号的形式,是摸了摸帽檐。所以我想,摸脖子这个动作,会不会……”

监督摇摇头:“先不要声张,万一不是呢?”

“不是什么??”

监督和御幸扭头一看,泽村睁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看着他们。监督一脸黑线,御幸双手扳着他的肩,把他按了回去。

“没什么,喂,快第五局了,不去热身吗?快上场了吧?”

这话太管用了,除了御幸也没人知道这个诀窍了,于是众人就这样看着谁都管不住的泽村一脸雀跃地拉着替补捕手飞也似的往牛棚奔去。沿途大吼大叫还跟着应援团一起唱歌——真吵。

观众席上传来笑声,他们大概没有见过这样充满活力的人。而泽村一走,休息区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御幸这才跟大家说:“我怀疑他用松焦油。”

“啊?——”

队员开始骚动,御幸用一个眼神叮嘱他们不要声张。早在二十世纪,大联盟就已经严禁在正式比赛上涂抹这些物体,因为过重的球曾经导致一名打者不幸去世。但控球这种靠日夜积累的东西,免不了让没有恒心的人妄图走捷径,松焦油可以增加摩擦力、提升控球,对球速球威自然也有一定的帮助,对于控球不好的人来说,不可不说是外挂。既然是外挂,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前些年光芒和洋基的两位投手[9]就相继把松焦油涂抹在脖子和手套上,下场自然是立刻被主审驱逐。

泽村的室友这才想起刚刚跟泽村的对话被打断,他小声补充:“我刚没说完,我不是说过他的控球好得出奇吗?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有偷偷抹这个。”

“现在怎么办?监督,要告发吗?”耐不住性子的强棒们气得站了起来,“我就说这混蛋的球怎么这么重!”

监督好像不怎么生气:“都坐下,别说话,安安静静打完比赛。这是比赛,不是表演,换上来的投手未必比他弱,以及……这恐怕是投手自己的歪念头,跟队伍无关。”

下位棒次也看不过去,插了句嘴:“可是监督,这是很明显的玷污棒球的行为,我真的觉得无法饶恕!”

“玷污棒球……吗?”监督侧身,看着身后这些家伙们,笑着摇了摇头,“请诸位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你们到底是气他玷污了棒球,还是想给自己打不出安打找借口?”

怒火中烧的休息区顿时鸦雀无声。

御幸扫了一眼监督和垂下头被训的队友们,击掌大笑:“好啦好啦!不是很有趣吗?要迎战一个犯规的投手,没有几次机会的吧?”

浅野和泽村室友都一脸“你竟然笑得出来”的表情。可是御幸并不只是在缓和气氛,他是认真的在对局势做出推论。

“我不认为你们无法打败一个使用松焦油的投手,也不认为我们会输给一支没有整顿好球员的球队。”

似乎是没有听过御幸带动气氛,几个有些厌恶他的球员都有些吃惊,他们惊愕地看着御幸,觉得他想要讨好大家。

御幸察觉出来了他们的意思,也没在意,他只是笑笑,由衷地感叹:

“比赛真有趣啊!有输的可能,也有赢的机会。”

他想赢,他每一场比赛都想赢。

他喜欢自下而上,去观察打者被三振时的表情,喜欢比赛结束时所有队友兴奋地高呼,喜欢列队时以胜利者的身份伸出手。这些理由足够支撑他去热爱胜利。

然而不够,从今天开始,这些理由也不够了。

他想赢。

他有一个必须要赢的原因。



-13.流火


铿——

牛棚里的泽村听到了投手最讨厌的声音,——那种棒芯直击球芯所发出来的响亮的金石声。他跟替补捕手两个人一起看向场内。白色棒球飞得又高又远,越过了奔跑的野手,落到了计分板附近一位幸运球迷的手里。球迷高兴地跳了起来,下一秒却开始失落的嚎叫,他是A队的球迷。

五局上半,B队的四棒——也就是安藤,率先打下一支阳春炮,让球队1:0领先,他优哉游哉地依次跑过三个垒包,最后在靠近本垒的时候,得意地走了过去,还瞄了御幸两眼。

休息区的替补球员们排排坐,一个接着一个说:“好欠打!”“他好欠打!”“我以前都没发现他这么欠打!”

跑啊!牛棚区的泽村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之情,他高喊,可恶的面包男,这种体型跑不动有什么可高兴的!

休息区的替补球员们继续说:“好吵!”“他好吵!”“为什么不在休息区还能那么吵!”

替补捕手用手套上前敲了敲炸毛的泽村:“我看该回去了。热身也差不多了吧?”

泽村好像没听清,可当替补投手想再重复一次时,他就早已像发射的火箭,一溜烟冲了回去。

“监督——是不是到了必须让我出马的关键时刻了?”

“……”

监督感受到了泽村带过来的风。

“监督,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真的!”

泽村就跟摇着尾巴的柴犬一样,左边摇完蹦右边,整张脸写满了“让我上场吧!”监督的笑容都僵硬了,他实在没办法装作听不到,耳膜太疼。

“泽村,不要急。六局上半才登板,在浅野降板前得让打线尝试逆转比分,否则他的胜投资格就没有了。”

“是!”

泽村兴奋至极,攀着休息区的扶手唱起了《暴坊将军》[10]。

也太大声了!队友们几近崩溃,就在他们要派人上前捂住泽村的同时,监督居然破天荒地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不要打断,让他继续唱。球场对面的休息区议论纷纷,严肃凶狠的B队监督认定了笑面虎这个手势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摆手……摆手?是在暗示要投下沉的伸卡球吗?他赶紧发出暗号,示意打者特别注意浅野的伸卡球。

然而并没有什么阴谋,刻意注意伸卡球的打者没有等到球,就这样站着被三振了。连续的进攻终于截断,没多久第三个出局数也拿在手里,总共只掉了那一分。

御幸和浅野回到休息区的时候,泽村刚刚才唱完,他捎上毛巾端好水,笑着等在二人面前。

监督突然说:“泽村君,你知道吗?我高中时的应援曲,就是《暴坊将军》。”

“诶???”

休息区的家伙们异口同声。这是第一次听监督说起自己以前的事情。

“真怀念啊,我到现在都很喜欢这首歌。你们的应援曲都是什么?”

泽村的室友说:“《大力水手卜派》。”坐得近一些的几位球员也纷纷说:“《红》,X-JAPAN的那个。”“我的是《别输了》。”浅野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甜蜜小天使》……”大家哈哈大笑,觉得这个歌名跟他光头大耳的形象十分不搭。

泽村两只手掌都朝向了御幸:“这位的应援曲是《看好再打》,对!就是那个一听就觉得夏天来了的《看好再打》!”

御幸吐槽:“你在推销产品吗?”

监督一直在旁边抱臂看着大伙儿,等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才笑着问:“是不是都很想那段时间?”

大家安静下来,一齐看向监督。

“想回去,对吧?哪怕见识到了更厉害的比赛,无法突破的死局和不可能逆转的背水一战。开始后悔当时没有多挥几棒、多跑几圈,曾经以为自己有天赋,后来发现天赋也有多少之分。之后便放弃的放弃,抱怨的抱怨。没办法嘛,这就是现实啊,——是这样想的对吧?”

监督此时的笑是真心的,倘若用心,你总能分辨。他此刻并非作为一个监督,而是作为一个长者,跟后辈们谈谈心,仅此而已。可这帮家伙们活了这么多年,说教也听了不少,这些话并不受用,他们没有反驳,只是出于忌惮而保持缄默。

监督是人精,自然知道他们肚子里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快要整理好的球场,语重心长:“我不是导师,不是来告诉你们什么道理的,你们当然也不会听。所以就当聊聊天吧。你们想过这些吗:什么是比赛?什么是职业?什么是冠军?为什么你们要站在这里?——我不会告诉你们答案。自己去找找看吧——精彩没有标准,人生不短不长。”

卖啤酒的女孩穿梭在应援声中,第一次来的观众抱歉地拒绝了啤酒,起身买了一份牛肉拉面,荧幕里播放着一款超人气的运动型饮料的广告,拉拉队的姑娘收到了一枝不知谁递过来的玫瑰。在喧闹之中有一块寂静无声的地方,聚集着一帮突然思考哲学的棒球手。其中几个想了很久,忽然觉得不对劲,不明白棒球手跟思考哲学有什么必然联系,然而抬头四顾,发现身边人都在沉思,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于是又埋下头,非得考虑出个什么不可。

“泽村,”监督突然喊他,对他的回答十分感兴趣,“你现在知道什么是成人的棒球了吗?”

泽村想起御幸之前说起过的,冷静、睿智、更加精准高效的判断,但那只是御幸的看法。他也有自己的见解,不知道说出来会不会被嘲笑。他困惑地看了御幸一眼,御幸颔首,冲他抬抬眉毛,好像在鼓励他说来听听。

泽村闭上双眼,回忆着一些高中时克里斯前辈说起过的NPB最高纪录。

生涯868次全垒打,最高共计1967打点,通算三振记录4490次[11]。多么强大而又遥远的记录。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极少出现的棒球奇观,三重盗垒,完全全垒打,单局出现四杀[12],这统统都是让当时才刚刚深入了解棒球的他感到惊讶不已的概念。

棒球真有趣,棒球太有魅力了,工作也好,能赚钱也好,跟喜爱并不矛盾,没有比棒球更能吸引他的事物。他也想继续站在这里,也想能打出为球迷津津乐道的比赛,想成为传奇般的投手,想跟御幸一也组成日本第一的投捕。


“成人的棒球,就是突破自己的极限!”

明黄色的光泽在他眼中熠熠生辉。


六局上半,0:1落后,泽村荣纯职业生涯第一次一军登板,投手丘。

御幸笑着问:“昨晚给你说的要点,都还有印象吧?”

泽村气鼓鼓地:“当然有啦!我可是脱胎换骨了!都有好好记过的!八棒是右打者,擅长拉打,九棒挥棒迅速,一棒擅长打内角球。所以对付八棒可以配外角的变化球,如果用拉打打外角球就会变成滚地球!九棒可以尝试配高低差异较大的球,内外角交替,让他打击姿势变形。一棒虽然擅长内角球,但是外角球比较苦手,看他的个子还没有仓持前辈高。”

御幸心想,说得还不错,可比赛进行中的泽村荣纯是不能夸的,于是他说:“仓持会揍你哦。”

泽村捂住嘴。

那么就开始吧,御幸拍拍他的肩,跑回正前方的区域。

泽村曾无数次看着他就这样往捕手区跑去,本垒板后的御幸一也有着独特的吸引力,他的手指只需要轻轻比划,对战局的把握就中了一半,而剩下一半在他手中。

他们是投捕搭档,他们正要一起迎战一场落后的比赛,他们交换着暗号和眼神。这样的事情竟然不是发生在回忆中,而是现在,时针滴答滴答正在行走的现在。

泽村点点头,确认了他的想法,活动活动手指,深深吸入一口气,高高抬起脚,重重踏在前方。一颗笔直的,旋转十分干净的直球朝着手套摆放的位置,像彗星一般飞去。

打者愣了一下,仔细打量着这个没见过的投手。

第二球,偏高的内角高球,坏球。

一上来就配这种球,还真是大胆!泽村扔下滑石粉包将力气集中在一点,掷了过去。球擦面而过,打者吓得跳了一下。

似乎是被这个动作影响了判断,裁判竟然将这球判断成了好球。

御幸在本垒偷笑,好啦好啦别得意了,猫目都露出来了,最后一球,决胜负啦!

泽村迅速调整状态,精神力高度集中,将御幸要求的会下沉的外角变速球投了过去。

打者不是省油的灯,早已猜中会来一个变速球,可是泽村的变速球不是普通的变速球,它根据握法的不同不断变化,他跟上了挥棒,没跟上落点,在前的手臂力度不均,这个球毫无活力地滚落在内野。泽村三两步就上前将它捡起,火速传向一垒。

第二个打者更加顺利,第一球就急匆匆地挥了棒,挥完才看到变速球挑衅般地落入手套。第二球晚了一步,一颗二缝线速球跟他球棒相擦而过。第三球他猜是变速球,刻意晚了一些,也确实等到了变速球,他心想这下可抓住你们的尾巴啦!可正要挥击,球却在他棒前突然下坠。

这……什么?

他一脸震惊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一棒,心电交流,你们看到没,这家伙的变速球有个好明显的下坠!

休息区除了刚刚才打过泽村球的八棒疯狂点头,其他人都一副三振了别找借口的模样。

于是一棒也一脸蒙圈的回来了。

“监督!他的外角低球我觉得很低,可是判的是好球,会不会是裁判有意倾向啊?毕竟是他们主场。”

严肃的监督冷冷说:“长太丑找不到女朋友还怪别人贪财。”

“监督,刚刚我那个高球也是,明明偏高了吧?”

监督:“谁让你跳一下,自己移高了好球带。”

“监督,他的变速球在场外看不出来,会在棒前下沉,我……不确定能不能打到,可以全部放弃吗?”

监督:“你干脆直接放弃棒球吧。”

出现了,B队的毒舌监督,球队没人敢吱声。监督悠悠说:“不是知道他会上场吗?二军录像也都看过了,这还打不中,二军朋友们拿着枪站你们门口呢。今天要是一支安打都击不出来,他们开枪我都不会帮你们说话的。”


“‘投得不错’之类的,不说吗?”泽村顶着一张求表扬的脸。

“这点程度要是都做不到,马上就换你下去啦!才投一局而已,别忘形!不过真有自信啊,明明是个泽村而已。”

“什么叫明明是个泽村?你个四眼!!”

“喂喂,敬语啦敬语,我不提醒你你真的不记得啊!”

两个人有说有笑跑向休息区。

此刻的天完全黑了,时间已过七点,镁光灯亮得刺眼,无法直视,从东京巨蛋之外看来,场馆灯火通明,像一双捂不住光的手。被霓虹灯染红的天空中闪烁起一两颗星辰,城市的灯光过于璀璨,天空的美景不免黯淡,那寥寥无几亮起的,与地球有缘的十数颗星辰之中,有一颗星在今夜特殊,天蝎座α星——它是天蝎座中最亮的星。它有着火红色的光,在想象中犹如火焰一样热烈,每当它悄悄西移,酷暑也慢慢离去。古老的东方国度观测它时,留下了七月流火[13]的诗句,他们叫它大火星,把它的偏移当做夏日的告别书。

今天是八月三十日,它还有继续西行的使命,直到一场秋雨一场寒,水泥色的街景被黄澄澄的落叶填满。

泽村在休息区被队友们拍肩揉头,除了时间地点都在变化之外,好像跟当年也没什么不同。

夏天已经过去。

夏天不会过去。



-14.解构时代


七局上半,安藤首次打击泽村的球,但整个打席之间,他只挥了一次棒。攻守交替时御幸跟泽村说,他在习惯你的投球方式、预估速度还有落点。泽村打了个寒噤。

再之后的七局下半,B队换了投手,换上来的投手擅长投变化球,一登板就三上三下,监督笑眯眯的视线穿过了球场,跟B队监督对接,这个投手又是针对今日A队的打线的,是在找茬。泽村发挥很稳定,监督不担心八局上半,只关心八局下半能否逆转。如果逆转,九局上半又能够守住,比赛就能提前结束,一切都堵在了这半局的打者身上。

这其中正好有御幸。

八局下半。

四棒打者和五棒打者听了监督的建议,先后上垒。六棒打者击出了外野高飞牺牲打,被接杀后,一、二垒的跑者迅速移到二、三垒,顺利进入得点圈。

御幸现在才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他的心脏跳动频率加快,指尖有酥酥麻麻的感觉,毛细血管里的血细胞绝对是在闹矛盾吧?

御幸带好棒球帽,准备去等候区,走之前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泽村跟最讨厌自己的那几个队友勾肩搭背,还拉着他们有说有笑,——不愧是泽村。

他甩甩头,彻底放空,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现在二、三垒有人,二出局,只要实实在在把球打到外野,就有机会扳平,甚至反超。他扯了扯手套,握紧球棒,跟投手对峙。

第一球,偏低。第二球,偏高。第三球,偏外。

御幸皱眉,安藤这个人,想效仿上次保送他的情形。

进退维谷,倘若贸然击打坏球,势必形成方便投手接住的滚地球,被封杀出局;倘若被保送上垒,到时下位打者击不远球,落在内野,照样浪费了队友辛苦的上垒。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判断。

他朝着二三垒的队友使了使眼色,这个眼色没有逃过投手的眼睛,但他已经抬起腿,投手投球动作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止,否则视为犯规。投球姿势既然坏了,球自然会失控地偏离手套的位置。——这是意外收获。御幸本来只是希望二三垒同时掩护他进垒,他会将投球击为滚地球,到时候没有经验的投手会因为慌张,错将球传往二、三垒,错失双杀机会。可现在……御幸倒不满足于只是上垒了。

他大力挥棒,在球棒切实触碰到球身的时候,棒球手往往都能察觉到它可以飞多远。这是今天为止最好的一个球,御幸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将是带领他们走向胜利的球,他有这种预感。

高飞而出的球十分争气,唰地一下扑到全垒打墙上,顺着墙滚到地。

场上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一、三垒的跑垒指导员不断做着奔跑的手势。御幸往一垒跑,三垒打者回到本垒,而二垒跑者也绕过了三垒垒包。

倘若御幸上垒,比分就会立刻追平。

——不要停。

有个声音在御幸心里盘桓。

追到球的左外野手看了看情形,一时不知道传几垒,就这功夫,御幸已经跑过了一垒,而另一位跑者也顺利抵达本垒得分。攻势却仍在继续!本垒的安藤站了起来,比出了二垒的手势,从上场至今,他第一次紧张地心脏乱跳,面包都快烤焦。外野手没见过这样的安藤,脑子一短路,传球远远偏离了二垒手的手套。

——不要停。

二垒手离垒追球,大喊一垒手的名字,那球就这样朝一垒手飞去了。一垒手本来以为已经没有自己的事了,突然来这么一出,手忙脚乱跑去追球,一个不留神将球失手落地。

此时的御幸已经接近了三垒。

休想得逞!一垒手终于抓稳了球,他的臂力不错,一定可以稳稳传给三垒手,将进攻局势切断。他这样想着,投了出去。

“你在干嘛?(传)本垒!!”

安藤震怒,可怖的吼声连主审裁判都吓了一跳。正要传球的一垒手为之一扰,球脱手太早,力气还没完全传到指尖,哪怕是镭射肩,也只投出一个软绵绵的传球。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三垒手也被吓到了。

他举好的手套没有够着传球,等到他上前接住球时,御幸已经跑离了三垒。

开什么玩笑??

三垒手本来就是失误率最高的位置,各项防守数据都对他不友好,这一下失这么多分,全部都会影响到自己的数据,实在是令人窝火,他将这些愤懑尽数发泄在这一球上,这一球像毒蛇一样朝本垒钻去。

——不要停。

安藤接住球拦在本垒之前,拿着棒球的手套是他最后的盾牌。

赛场的气氛紧张地让人无法呼吸,A队的进攻眼看就要到此为止。

御幸深呼吸,紧接着一个本能的侧跃,他感觉到安藤的手套跟他的身体只有毫厘之距,带有皮革气味的风扑面而过。他竟然不可思议地避开了这一挥!蹭上污秽的白色手套在本垒板上轻轻一触,他完成了这次惊心动魄、令人咋舌的回垒。

欢呼声炸开了锅,连绵的“miyuki”密不透风,高举的应援物上下挥动,赞不绝口的解说用蹩脚的日式英语接连说了好几声“unbelievable”,推上的迷妹死了一片。

这可是场内全垒打,三分的场内全垒打!场上比分3:1,一下反超。

御幸爬起来,取下已经歪斜的帽子,觉得声音离自己很远很远,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击出了一个极为少见的场内全垒打,不如说他对场内全垒打没有太大兴趣,历史上所有场内全垒打都是守备人员连续出错,无一例外,并不能说明实力的高低,人们爱看的只是它的稀有。不过无所谓了,这是他为某个人打出的全垒打,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怎么想、怎么看,都不重要。

他靠近着休息区,步伐有点紊乱,只要守住最后一局,就能胜利,他应该是有点喜悦的,可是为什么如此急躁?这感觉让人恐惧,额头渗出细汗,面部的肌肉轻微痉挛,他知道一般球队里打出全垒打,队友都会上前庆祝,但他还未得到过这样的庆祝,媒体总是因此撰文猜测他与队友不和,他也早就习惯。哪怕不屑于他们忽视自己的球技,也没办法反驳这个事实。


“御幸前辈!!超厉害的!”

远方传来了一个声音,带着暖意,有山野阳光的色泽。

御幸抬起头,泽村跑了过来,他的眼神是钦佩吧?还是关心?耳畔嗡嗡白噪逐渐静了下去,泽村的声音之后,传来了其他的声音。御幸站在原地,仔细倾听,那些声音便越来越响,越来越明晰。

那是《看好再打》的旋律。

曾经对他不满的家伙们,不知为何自发地合唱着看好再打。他们跟在泽村的身后,也向他奔了过来。

他从未想过要成为一个英雄,却在此刻像一个英雄一样被重重包围。


御幸的场内全垒打让比分反超后,B队投手并没有被击溃,他实实在在地投着球,拿到了最后一个出局数,随后继续进牛棚练投,丝毫不觉得比赛会在九局上半就结束。御幸在休息区喘了口气,对此表现出赞赏的意味。

九局上半,各球员到位,投手丘上,御幸用手套捂住口型:

“——这个二棒打者我们必须要解决,决不能像第七局那样让他上垒,如果在安藤上垒打击之前有人上了垒,随时有可能追平。除了安藤,其他都用直球决胜负,做得到吧?”

泽村眉关紧锁,郑重点头。

像是点亮一个名为“现在”的点,“过去”划了一道笔直的线条,经过了它,与本来混沌的未来相连。最想要做的事和眼下必须要做到的事息息相关,泽村深吸一口气,将与棒球无关的事全部抛诸脑后。

他再次确认手指的感觉,将直球一掷而出,肩背的肌肉相当舒展,方向和力度都恰到好处,绝对是个好球,他有信心。

二棒是个左打者,本身就较难对付,他也看出了是个好球,退了半步,打算将球推打至三垒。推打是后手发力,适合用于打击外角的球,倘若条件不构成,攻向内角的球会推掖在球棒的棒根。——就像这样。

木棒同皮革摩擦,球的走向难以捉摸,这位打者碰上了最倒霉的情况:内野高飞球。御幸轻松接住,主审宣判打者出局。

垒上无人,1出局。投捕搭档毫无迷惑,更加毫无松懈。

三棒上来了,他不爱挥棒,总是观察,虽然打击率和上垒率都不高,但只要出手,必是瞄准了好球,这点让人很头疼。这意味着不是要骗他,而是要完全用好球压制住他。

御幸想了想,摆好手套,这一球并不特殊,一个普通的偏低的外角直球,要求只有一个:刁钻,再刁钻。

泽村了解,他搓了搓手上的滑石粉末。

球脱手,身体的投球状态在告诉泽村,稍稍高了些,这会是一个好球,那么这位打者会出棒吗?

三棒挥出的动作一犹豫,半道收回,但没有逃过裁判的法眼,还是判了好球。

御幸又打出一个暗号,这次冒险,用带有卡特球感觉的直球,击到内角。

三棒反应迅捷,一下就捕捉到了,但泽村的球轨迹特殊,仿佛中途折转,三棒打者大学时期没怎么认真学物理,曾听人科普过棒球受力,还是没听明白,他的口头禅是:物理这种东西是人学得吗?为此还不止一次被安藤骂过蠢,可就在今天,他突然好希望当年认真听一听课。

球在临近一垒附近的内野一弹,飞出了界外,2好0坏,1出局,垒上无人。

观众们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就连啤酒姑娘都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场面越是激烈,往往越是考验心理,打者没发现,他一直在被这对投捕组合煽动。接下来的2个坏球,他也险些出手,投手丘上锋利的目光让人有些分神,下一球一定是好球,他绝对不能再错过。

来了——

他挥棒相击,却在半空之中定格。

这是什么鬼?

像变速球一样减速,像指叉球一样下坠?

这个不知名的投手到底会投几种球??

他不服气地扛着球棒下场,临走前不时看着泽村的手。对于一个只关心赛季个人成绩的队员来说,他早不在乎球队的输赢了,他只是想再打一次泽村的球。


泽村却没有这功夫,他的重头戏到了,四棒安藤。

他看着捕手区的御幸,御幸也看着他,他们的想法一致,绝对不给安藤上垒的机会。

御幸闭上眼,回忆着七局上半所配过的球,安藤所看过的球:变速球、圈指变速球、二缝线速球、高纯度直球。先配一球他还没看过的吧,御幸比好暗号,右手捶在手套间,摆好手套。

安藤在看到的瞬间就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变速球。在七局时他已经看过这种球,他本以为御幸会配一个没看过的球,已经做好了观望的准备,可是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个,这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他举起球棒,瞄准了这个球,信心满满一挥而出。嘭——啪!球直直砸在正下方的地面,朝本垒方向的铁丝网弹去,被击中的铁丝网嗡嗡轰鸣。

怎么回事?不是一样的变速球?安藤一愣,似乎感觉到这个球在碰到之前逃掉了他的球棒。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刁钻的变速球,投球姿势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仅仅只是手势和手腕的微妙变动,就可以让路径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第二球,安藤不敢再贸然出手,这是一个直球,安藤仔细盯着泽村的动作,出球时机,感受着球速,他心里有独特的拍子,这是他抓住时机的奥秘。

然而时机可抓,力度难控。他不下手是对的,这个直球又下蹿了,像地鼠一样,拿着锤子都打不着。

第三球,绝对是好球,不管能否击出,安藤都得出手。御幸不喜欢逃避,看样子这个投手也是同道中人,利用好3个坏球这种事,他们几乎不会考虑。

捕手面罩下的嘴角微微扯动。


从泽村手里飞射而出的是像闪电一样的直球,安藤数着节拍挥棒,球棒夹着风声,朝着白色小球呼啸而去。可他的动态视力将画面变作一帧一帧的慢动作,每一帧都能看见那球直直前进,每一帧都在后悔盲目出棒。

旋转的方向不大一样,这不是纯粹的直球!

那球在他眼前折转,像八点整的时针分针,铿——球被棒根勉强地推出,朝一垒飞去。安藤其实并不怕道歉,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真的有错,这点小小私心竟成了动力,在明知回天乏术的时候,他还是朝着一垒奔了过去。

冥冥中似乎有谁不希望这一切就这样平淡的结束,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如去年春训一般,一垒手漏接,并连忙退后追球,空出的一垒垒包需要投手的补位,泽村没有多想,义无反顾。


——不要!


御幸陡然心悸,呼吸急促,血液霎时冰冷。

可这微弱的不安被汹涌的声浪所淹没,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投手奔向他的命运。


泽村耳朵里听不见其他声音。

人们在梦境里的时候,往往头重脚轻,想听的话就在耳边,得不到的话便相当渺远。他觉得此刻就像在梦境,如果自己说些什么,一定会被当成谵妄吧?

他在脑海中将这段时间的种种经历都过了一遍。

被嘲笑了一味的努力,被嘲笑了幼稚天真,被嘲笑了怀着一腔热血,却不懂现实人生。


这是一个解构的时代。

人们似乎在漫长的文化压抑下突然释放,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嘲弄。

他们把梦想解释为求而不得,把现实解释为认清自我不做空梦。

他们不平于天才总是可以一蹴而就,又嘲笑着平凡人妄图追逐。

他们看不起温柔看待生活的人,非得一个个揪住衣领骂他们天真,一个个撕开血肉,教他们去看那些残忍。

他们做不到一心一意去做仅此一件的想要达成的事,便不看好正在坚持的热血青年,因为他们做不到,其他人也肯定不能。

解构美好,解构善良,解构希望。

世界无比黑暗,痛苦比比皆是,你还活着,只是因为你更害怕死。


但,解构不应该永远伴随着这些。

哪怕梦想无法实现,现实面目可憎,世界两级分化,也不是所有事物都应当被解构和讽刺,不是所有事物都不值得你为之奋斗。

宇宙的尽头神秘莫测,为什么还要探索?从何而来,去往何方,为什么还要深思?生存和死亡仅仅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为什么还要活着?

不明白的事总会存在,但——

永远不要嘲笑燃烧。


泽村伸出了手套,他的脚程落了安藤半拍,但他不敢停歇,双腿发热,裤腿与皮肤来回摩擦。

他是一个投手。

以投手的身份面对每一个危机,是绝无仅有的选择,是他的尊严。

他绝不会让安藤上垒!

安藤当然也不会甘于被阻止,他疾速接近一垒垒包,身体前倾,扑了过去!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身影却突然乍隐乍现。

那是他刚来这个球队的时候,那是他第一眼见到他时的模样。现在那个正待在病院接受治疗的前辈,曾经笑得这样温厚,他说我听过你的事,如果你想打败克里斯,就还差一个像样的投手。

安藤身形一滞,心乱如麻。

一垒手将拾起的球迅速回传,泽村将它牢牢接住,这些年来的实战经验让他判断出赶往一垒并不一定来得及,他下意识持球逼近安藤,同他并行,他没有选择保守的补位,而是选择了不一定会成功的触杀。

这成为了这场比赛的最后一幕,裁判握拳的右手,从高处竖直挥下。

——OUT!

倒在地上的安藤扑起了一层黑褐色的土灰,他的身上停留着一只让他出局的手套。——而他的手跟垒包,只差一个棒球的距离。


泽村耳边的噪音越来越响,他没有意识到这是棒球生涯第一次胜投,也没有意识到输掉比赛便放弃做投手的赌约已经失效,他只是反复在问自己是否赢得了这场比赛,做得好不好,等到御幸过来的时候,一定得好好问问他。他颤巍巍地爬起来,看到本垒那边奔来一个人,啊,来得正好,御——

“笨蛋!”

那个人不再多说只字片语。只在万人眼中,与他紧紧相拥。

接二连三的队友围了过来,浅野抱住了他们两人,泽村室友又抱住他们三人,仿佛层层叠叠的洋葱,带着刺鼻的汗味。

可御幸怀里只有泽村,他将他按进怀抱深处,将头深深埋在他肩膀。

不知是不是错觉,御幸仿佛听见了一垒处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对不起”,也听见了锹形虫在夜灯下扇动翅膀的声音。



-15.如期归来


比赛结束后,监督检举了B队先发投手使用松焦油,反省会时特意表扬泽村的职棒首秀,却发现他和御幸早就不见了。

他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九点钟了,由于一时之间不知道探病要买什么,所以在路上经过的甜点店买了个蛋糕。时间已晚,可供选择的选项不多,泽村歪着脖子问御幸,长濑前辈爱不爱吃这个?御幸说这种事我怎么知道,我就只知道你不爱吃纳豆。俩人意见定不下来,最后石头剪刀布,买了泽村喜欢的那种。

9点多的医院还没安静下来,形形色色的人来去匆匆。看完长濑前辈就赶紧走吧,泽村说,这里真让人难过。御幸不置可否,却多看了几眼在大厅痛哭的病人家属。

他们到达了长濑的病房,刚要敲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喇喇地走了出来,跟御幸和泽村打了一个照面,刻意看向另一边,拐个弯就想走。

泽村完全没有觉得尴尬,直接就喊了出来:“安藤前辈!”

御幸心想,你喊他干嘛……

安藤也心想,你喊我干嘛……

“你是来给长濑前辈道歉的吗?没有想到你真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啊!!太棒了!比外表要守信用多了!”

“我的外表对不起你了?”

“啊,不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没有这个意思?呵,——御幸你也别在那里偷笑!”

安藤不耐烦地甩了他们一眼,攥紧手里提着的棒球帽,将它揉成了一个团,似乎想露出一个较为和善的笑容,但是狞笑惯了,这个实在不擅长。他哑着嗓子,气息有点像破洞的风箱。

“松焦油的事是我疏忽了,抱歉。监督已经罚他禁赛了。可能是我无意中跟他说,这场比赛不能输,他才一念之差……我无法责怪他。以及,御幸,以……以前针对你,还有关于克里斯的那番话,纯属气话,每个赛季都有人受伤,跟你无关。”

泽村插嘴,前辈你认识师父?然后意料之中的被两个人同时无视。

御幸笑得漫不经心:“安藤前辈,要放下所有芥蒂也太难了,我看我们还是保持对彼此的厌恶吧?你也不用刻意展示自己的不计前嫌,样子实在不好看——用棒球说话吧,看看哪只球队能率先夺冠。”

安藤厚唇一扯,释然一笑。“嘛……说的也是。明天还有比赛,我先走了。下次赛场见,我是不会输的。”

“请前辈早点休息!”泽村半鞠躬,恭送前辈离开,动作看起来活像个服务员。

安藤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刚刚御幸说的话,回头大吼:“长得帅了不起啊!”


等到他被合紧的电梯带离这层楼,泽村才回过头来。半开的病房正好传来一个十分温柔的声音:“门外的是泽村君吗?请进来吧。”

泽村站直身体,拿手指指了指自己,疑惑地看了一眼御幸,御幸点点头,低声说是在叫你啦,赶紧进去吧!泽村嗯了一声,刚想进门,突然问,你不进去吗?御幸想想之前的尴尬情境,摇摇头,我在这里等你。

虚掩的门里播放着一首忧郁的爵士乐《Antonio's Song》,淡绿色的窗帘拉在一边,窗外星光忽明忽暗,楼屋灯光明灭,婆娑树影为风所摇晃。长濑斜靠在护理床上,手中捧着一本原版外文小说。

泽村蹑手蹑脚提着蛋糕走进病房,终于看到了真正的长濑,不是浅野所说的长濑,不是安藤所说的长濑,也不是御幸所说的长濑。他比他们口中的长濑要少几分灵气,多几分平凡,却远比他们印象里的长濑要更加温柔。或许是病了太久,有些憔悴,性格也在发生改变。

“长濑前辈是吗?你好!我叫泽村荣纯,是A队的现役投手,左投,背号是——”

长濑噗嗤一声笑了:“泽村君,不用跟我汇报,我不是教练,也不是A队的球员了。甚至可能,不会再继续成为一个投手,所以你大可不必叫我前辈。”

泽村摇头:“那怎么行,我听浅野前辈他们说起过你,我真的十分尊敬你,所以希望你不要放弃棒球,你曾经那么那么喜欢它,就这样放弃的话,它一定非常非常难过!”

长濑点点头,望着窗外的夜空,无奈地说:“泽村君说的有道理啊,只是我不是放弃,是没有办法再继续打下去,在伤痛面前,热爱是无力的。更重要的是,在精神复健中,我渐渐回忆起来,当时受伤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这让我更加无法接受。——咦,御幸君呢?”

泽村鄙视地瞥了一眼门口,用大拇指指了指,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估计是害羞。”

长濑有些自责地抻长脖子望了望门口。

“我想你误会了,是我之前对御幸君说过挺过分的话。我一直想找机会道歉,可他再也没有来过。当时我抑郁症太严重,发病比现在频繁,伤害到了很多人,我真的十分抱歉。”

泽村不想看到别人露出这种表情,他抱着蛋糕坐在病床边,大声喊道,说什么话!不讲这些了,该死的抑郁症,天天欺负人,不理它,我们不理它,来!请吃蛋糕吧!甜甜的草莓蛋糕!

长濑发出了“嘶”的一声,轻声请示,泽村君,不要放我腿上……

“对不起!!!”泽村迅速拿开蛋糕,坐到窗边的桌前,他切下一块蛋糕,装好盘,问,“长濑前辈,要吗?”

“你吃吧,刚比赛完,还没吃饭吧?”

泽村吞口水,看看长濑,又看看蛋糕,没有继续客气。

长濑微笑着看着他,忽的柔声感慨:“真好啊,我也好想比赛。”

泽村呆了呆,心里空落落的,他设身处地,只觉得如果不能打棒球,简直天崩地坼,不知道从去年至今,长濑每天都是活在怎样的世界里。

“请快些好起来吧!”他只能这样说。

长濑摇摇头,举起自己的左手,他左瞧右瞧,十分惋惜。最后将目光落在泽村身上,细细观察这个吃得一脸奶油的家伙。

“泽村君,多谢你。”

“诶?”泽村抹了抹蹭到左颊的奶油,茫然地笑了,“我并没有做什么啊!如果你是说蛋糕,我都吃了……”

长濑说:“安藤都跟我讲过了,总之谢谢你,如果是旁人我大概会觉得多管闲事,但如果是你,我倒觉得很正常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早就听说过你。”

泽村“啊”了一声,嘴里的叉子掉了下来,他慌乱地接住,忙不迭地抬起头,望住长濑的眼神有些错愕。

“前几年的一个秋天,我还在跟御幸搭档的时候,听到他跟C队的仓持君通电话,提到了‘泽村’这个名字。”

“他说什么?啊,可恶,绝对是骂我笨蛋对不对!”

长濑笑着摇头:“他问你去了哪个队伍,之后没说几句就挂断了电话,当年你是放弃了指名吧?我好奇问了问,他刚开始不想回答,但后来像是实在憋不住了,就跟我说了些。你尝试过说起一个人会不自觉地微笑吗?”

长濑注意着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羡慕地靠在身后垫高的枕头上。

“真好啊,高中投捕!能进一个队的几率已经十分小了,关系还那么好……”

“谁、谁说跟他关系好了!”

“御幸君是谁跟他关系好,谁才敢跟他开玩笑的那种人吧?我曾经也想有个这样的搭档呢,不过现在倒是不需要了。”

泽村抿唇,努力显得很开心,他本来是想来鼓励长濑的,但现在才发现他什么都做不到。事情没有发生在他头上,他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分量。

身后的背景音乐幽怨地唱着。

Antonio knows that

Pleasure is the child of pain

And lost in La Califusa

When most of my hope was gone

希望越大,就越容易失望。——长濑一直在听这些。

不过长濑的状态很好,他本来一直后悔于刚受伤那段时间的口不择言,也因激化了御幸和安藤的矛盾而感到内疚,刚刚安藤的道歉和御幸的到来都说明这两个人正在慢慢释怀,这让他终于稍稍宽慰。他在一瞬间想开了很多事。“泽村君,帮忙换一首歌吧。”

泽村伸长手,够着了现在已经不算太多人用的CD机,研究了一下,按下了按钮,听着轻盈的旋律取代了前者,他便跟着旋律轻轻摇摆起来。

长濑缄默了好一会儿,表情已经看不出失意。

“我也想过伤完全好后试着继续投球,三个多月前我问过主治医师,他说可以投,但不一定能集中力气,我无法忍受不能投出全力一球的自己。请原谅我的放弃吧!”长濑突然意在言外,“泽村,你喜欢甲虫吗?”

泽村没想到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是兴奋地眨眨眼,说超级喜欢,就差没显摆自己的藏品了。

长濑笑了:“你有没有想过,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森林?你、我,我们所有人都是甲虫。夏天过去的时候,所有虫子都舍不得,但也只能选择接受。再顽固一点的虫子要了不起得多,它们苦苦撑着,熬到了来年的夏天。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或许我,就是最为普通的那种,死在冬天雪地里的虫子。而某些失去夏天的人可能会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奋斗下去。

“我无法再在适者生存的大环境里跟年轻的投手们一较高低啦,但我的手还在,知识还在,我可以去碰见那些还懵懂的孩子们,告诉他们棒球有多美好,我可以跟未婚妻举行一场不会被赛季影响的婚礼,在某个阳光明媚的热带小岛,我也可能会以球迷的身份买一张票,去看你和御幸的比赛,喂,你们可不许可怜我哦!泽村君啊,你可能不会理解——这样的生活我觉得很幸福,可以容许有一点遗憾。”

泽村静静听着,眼泪险些掉了下来,他抽抽鼻子,意识到这不是悲伤的事,他应该为长濑感到高兴,便使劲眨眼,咧嘴大笑。

长濑看着这个热情的投手自然流露的惺惺相惜,心想他可能也碰见过孤立无援的时刻,他坐得不近,不然一定会递给他一张纸巾。

“泽村君,跟御幸君一起去看看吧!——我所不能前往的未来。”


泽村红着眼睛将半个蛋糕塞到御幸手里,扯着他的外套就往楼道走,一路上都没说话。他们走在医院外的某条安静的小道上,每隔数十步便会亮起的路灯,把交错在天空的电线杆的轨迹捕捉。道路两旁的房屋不是只有幢幢黑影,室内的白炽灯光露出来,将它们身旁的楼房也照亮,似乎是告诉它们并非孤独的个体。在他们左侧还有一个沉眠夜色中的小公园,滑滑梯和跷跷板都模模糊糊,这个时间,能陪伴它们的孩子都早已去陪功课了。

泽村埋头走着,什么都没看。御幸笑着原地站定,拉住了他的手臂。

“你怎么啦?”

泽村嘴硬:“没怎么啊,你赶快吃蛋糕吧!我专门给你留的。”

“真的?”御幸挑挑眉毛,上前勾住他的肩膀,“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骗人的本事非常糟糕?”

“哪有?”

“这是承认啦?”

泽村一愣,炸毛,你又耍我!

御幸笑得停不下来,他揉了揉泽村的头:“哈哈哈哈哈,好啦!我知道你是觉得自己还能打棒球,出现在长濑前辈面前,就像在炫耀自己的健康一样。放心啦,你没有这个意思,长濑前辈知道的。”

泽村有点吃惊地看了御幸一眼。御幸得意地挑眉,怎么样,说中了吧?

确实说中了,泽村低下头,声音有气无力的:

“长濑前辈真了不起,能这么快从悲伤里走出去,无法投球这种事我完全不敢想象,连如果这个前提都不要!”

御幸拍拍他的肩:“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能觉得现在这样也不错,对于他来说是种幸运。我也无法接受不能打棒球的人生,但绝不会嘲笑不得不放弃的人。”

泽村撇撇嘴:“反正我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放弃的,死都要赖在钻石场上。”

“喂喂,不要给钻石场添麻烦啊!”

御幸说完,笑得没遮没拦,他敏捷地挪开几步,正好避过了泽村的拎领,接着哈哈一笑,往黑暗深处跑去。泽村怔了半秒钟,追了上去,他们绕着这条小路穿过了公园,发现前方有一个像球场一样的,被铁丝网围住的空地,空地旁的泛光灯可能老旧了,灯闪了半天都没有亮起,反而熄了。道路的尽头并排立着两台自动贩售机,泛黄的灯光落在它们的机体上,颇像青心寮那两台。御幸站在掀开一条口子的空地朝里望去,追过来的泽村玩心大起,推门而入,跟御幸隔着网,面对面站着。

“喂,别随便乱进——”

御幸还没有说完,泽村又接着刚才的事声讨了起来:“搞什么啊,怎么能叫添麻烦,我是真的绝对不要放弃棒球啊!”

竟然还在讲那件事……

御幸无可奈何地点点头:“那你还拿这个来打赌?”

网内的泽村愣住了,他双眼变作猫目,嘴型成了菱形,极其生硬地试图转移话题,——失败,他只好瘪着嘴说:“你都知道啦?”

御幸逼近了铁丝网:“是啊,下午的时候听到啦!干嘛不告诉我,为了我打赌,我却不能知道吗?”

“谁是为了你啊?”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御幸将手指伸进网洞,捏住了他的鼻子,“不能打棒球怎么办啦?没有考虑过吗?”

泽村结结巴巴的声音带有很重的鼻音:“我有啊,我当然、当然……”

御幸欺身上前,靠近闪躲的双眼。

“我到底有多重要?”


无言的空地,轻轻发出轰隆声响的铁丝网,远处不时发出滋滋电流声的路灯,寻找光源的飞虫,在这个夏夜最后的几天,散乱着让人分辨不清时间的参照物。

眼前的这个御幸一也,除了身着的衣服不同,身高高了几分,眼镜度数加深之外,跟当年那个夜幕中的御幸一也根本没有区别。他们站在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口吻对同样的人说同样暧昧不明的话。泽村扳住铁丝网,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他的过去和他的将来不断涌动着,所有浑浊黯淡的东西都开始发光,它们接二连三进行梳理,在他心中一一浮现。

御幸一也有多重要?

“想要的事情是不会一下就蹦出来的,御幸前辈,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真的会待在长野吧?哪怕我们根本无法出线,就这样和同伴们一起奋斗三年不放弃,也会是很了不起的快乐。可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没有办法遇到今天这样能进入职棒一军的自己了,我会是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泽村笑着看向黑暗中也能看见的,那双同样明亮的眼睛。

“我果然还是喜欢现在的自己,喜欢现在这样忙碌但有目标的生活,喜欢夏天的阳光哗地洒下来,喜欢站在钻石场中心的时候正好起风,喜欢听到观众席那边传来很明显的声音‘看呐!那个投手,很行嘛!’喜欢棒球,喜欢棒球……喜欢棒球!”


——御幸一也,是带给我梦想的人。


御幸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已经不小心提到这个高度,他看着这个家伙单纯而通透的快乐,自然而然地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他想看到他继续露出这种笑容,最好是谁都别有权力夺去。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梦想是你的梦想,不要再为了这种理由,把棒球当做赌注。”

泽村有些急了:“你哪里普通了?真让人火大!刚刚长濑前辈说,世界是一片巨大的森林,我们都是甲虫,有些虫子会死在冬天,而有些更加顽强的会为了夏天而挨过严冬。当时我就在想,它渡过冬天之后,再一次进入夏天,跟普通的虫子好像没什么区别,可它分明就是了不起的虫子啊!”

御幸笑了,他像是在观察一样珍贵的事物一样,将手轻轻抚过泽村勾在网上的手指,而后搭在其上。打棒球留下的茧,在皮肤上留下独特的触感。

“泽村,知道自己的普通并不是什么坏事,这能帮助我冷静分析自己的存在。普通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事,普通的虫子才是森林的主人。我除了棒球,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即使是这样,你还能觉得我不普通,那是因为

——你喜欢我。”


泽村呆了片刻,试图否认,但“我”了半天,脸已经红的无法直视了。

御幸觉得这样的泽村很有趣,即使光线不算明亮,也好像清楚他的表情。御幸微笑着注视着他,凝视着他的双眼,就像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这番话。

“不能跟我在一起打棒球也好,不要轻易给自己任何可能无法再打棒球的机会,只要我们仍和棒球相连,无论丢了对方几次,都终将重逢在夏日。”

泽村愣了愣,撅起嘴:“最前面那句给我去掉!”

御幸爽朗地笑了。

蛋糕盒子落在草丛。

铁丝网冰凉的铁丝横亘在鼻梁,他在柔和的夜风和迷离的光线中凑近总是让他感到温暖的人,热烘烘的吐息稀释在空气中,瑟缩的躲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人的双唇还残留着蛋糕的甜味,有些温热,唇瓣上细小柔软的绒毛让人联想到新叶的叶背茸毛,霎时间,整个脑海都生长着摇晃的参天树木。不绝如缕的沙沙叶浪,湿润的泥土,渗出的纯白色树液的气味,甲虫嗡嗡的振翅声,还有风,从亘古吹来的绝不会就此止步的风,卷起了泛黄的叶片、细小的枝条,鼓起他们的衣衫。

他们身处一个广阔且轻盈的世界。

在铺天盖地的绿意中,纷纷扬扬的是仿似纸片一样的回忆,记录了无数次的克制,无数次冷静的自我提醒——不能声张,不能遗忘责任,不能依赖熟络。

然而生命是为了万分之一的惊喜。

锹形虫的大颚一开一闭,琥珀般的虹膜掠过灿灿金色,双唇在翕动着。

那个绝不能吻他的晦暗不明的清晨,留在久远的惦念里,而后景色飞驰、时移世易,在隔绝了匆忙喧嚣和繁弦急管的都市一隅,有新的事物开始发光亮起。

指腹摩挲,指节勾缠,铁丝在掌间缓缓炽热,但这次不再是告别。

倘若未来某一天,说不定就是来年的夏日,他会带着泽村将那只锹形虫放生,泽村一定会不理解,说不定还会问他是不是不喜欢,他会认真回答,他的夏天如期归来,所以要把它的夏天也归还。

倘若未来某一天,说不定就是下一分下一秒,泽村会问起当年为什么要扣住他的手指,这件事困扰了他很久,让他念念不忘,——到那时终于可以露出得逞的坏笑,自满地回答他。

投手的手指是敏感的,我想这样,你会发现。



-尾声.


夜灯的光团聚集了数只迷途的虫子,在茫茫黑暗中,它们飞向了光明,相拥而眠。

树叶掉光的时候,这些节肢动物就会纷纷死去,肃清的世界承载着多少诞生与消亡。

但夏天终将如期而至。

但厚雪终会被新绿覆盖。


有些顽虫不愿老去。



END.


[注]

[7].鲶鱼效应,这个就不作赘述,只是强调一下这里是指团队中行为和思路最为特殊的一员,能带动团队的活跃性,激发团队的思维和进取心。

[8].东京巨蛋是现实中读卖巨人的主场,但是本文的AB球团均为虚构,跟东京的两支球队并无关联,特此说明。(虽然不想承认但原因确实只是因为资料比较好找……)

[9].指的是2012年,光芒投手佩罗塔,还有2014年,洋基投手皮内达。

[10].《暴坊将军》是泽村的应援曲。来源于公式书导读手册

[11].全垒打记录保持者:王贞治(1959-1980)868;通算40年打点记录保持者:王贞治(是的还是他,厉害吧www)1967打点;通算三振记录保持者:金田正一(1950-1969)4490次。

[12].一些比较少见的棒球趣闻。

三重盗垒:其实是很乌龙的趣闻,1936年10月24日的一场大东京队对老虎的比赛,投手满球数,打者算错了球数,以为已经四坏了,就扔掉棒子理所当然地往一垒跑,然后队友们也懵逼地一个个推进,结果就是等三垒跑者回本垒得分了裁判才想起来球数没满,把打者叫回来继续打击,可是其他跑者的推进是在比赛进行中的合理推进,所以没有归位,形成了一次少见的三重盗垒。

完全全垒打:即连续打出阳春炮(一分全垒打),两分炮,三分炮,大满贯。这个太少见,几乎没有同场比赛完成的,但是有同天完成的怪物存在。

单局出现四杀:1962年7月12日,南海对东映的比赛中,一局下半,满垒无出局,守备接住了打者的高飞球,因为把这个当作高飞牺牲打,三垒跑者推进本垒,在这个关键时刻,传回本垒的球竟然被捕手漏接。二垒跑者见状马上绕过了推进的三垒,试图直接进本垒,但是捕手将球回传给了本垒补位的投手,所以二垒跑者出局。就在同时,一垒跑者也绕过了二垒想去三垒(所以说贪心真不行啊!血的教训!),投手迅速传三垒封杀跑者,完成了一次相当漂亮的三杀。之后东映又申诉,说当时跑回本垒的三垒跑者有先跑的嫌疑,经查证后发现果真如此,三杀就变为了四杀。

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棒球真有趣!

[13].七月流火,源自《诗经》,七月是农历七月,也就是大约公历八月。“流”指的是移动,“火”指的是大火星,也就是天蝎座α星,整句诗说的是天气变冷。(我知道你们都知道的啦_(:зゝ∠)_原谅我的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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