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陀螺

我们终于可以相爱了!

【御泽】一人赴约

-title:一人赴约

-cp:御幸一也X泽村荣纯

-writer:夏逅成歌

-tips:未来向,效力球队为私设。

先看前篇,不然前面会干巴巴的,信我《二度游离》


何以我来回巡逻遍仍然和你擦肩,还仍然在各自宇宙错过了春天。[1]


-1.


他睁开眼的时候觉得清晨的日光正好透过了玻璃窗,把那些浮浮沉沉的尘埃的轮廓照得一清二楚,仿佛能感觉到它们悠闲地落在脸上,跌落睫毛,甚至还有些通过鼻子进入呼吸道,在喉管里放肆的痒着。

清了清嗓子,用手挡住阳光,让眼睛稍微适应一下离开黑暗,而后坐起了身。

头在隐隐作痛,口干舌燥,明明才睡醒,却仍感到疲劳。不用说,一切的症状都指向一个原因——宿醉。

他暂时想不起来是因为什么原因,但他有预感,推开门,推开这扇关得紧紧的门,马上就会知道。

所以他推开门,看到了沙发上那个不应该在那里的身影。

嘶——昨晚什么情况???

御幸一也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冲进厕所拧开水龙头,用手捧着水浇了自己的脸三次,然后拼命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最后包了一大口水打算刷牙,一个不留神差点吞了下去。

等到他终于清理完毕后,他也差不多记起来了。

昨天跟多年未见的这个家伙——泽村荣纯吃饭,然后把他“拐”来了家里喝酒,本来想灌醉他才故意总是碰杯,后来自己却倒了。这事要是让仓持知道了,没过多久就会添油加醋的变成昔日青道队友们聚会时的笑谈吧!自嘲的笑笑,他往客厅走去,想去看看这个家伙的睡姿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


泽村荣纯侧身躺在沙发上,身子弓着,小腿基本上露在了沙发外,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表情一如既往的蠢,嘴微微张开,还挂着口水。御幸忍不住掩嘴偷笑,看着他时而皱眉挣扎时而露出傻笑,猜想他可能正在做很纠结的梦。

昨天喝酒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在安抚自己,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竟然被安慰了。在这之前,他记得他开着敞篷车载着泽村在公路上奔驰,夜风的清凉还残留在他脸上。更往前一点,是他们的聚餐,有点拘谨的前半场,可能是因为环境太过正式,也可能是因为还有其他人在。

再往前呢?


两天前。

御幸透过自己的黑框眼镜平视前方,从眼珠划条直线正好能连接对面的墙体。这是一个蛮宽敞的房间,有一排靠着墙的长椅,四壁除了墙纸花纹外,什么都没有。御幸也知道没什么好看的,因为他什么都没看。他只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正对着前方出神。

“御幸,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

坐在长椅上的御幸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位置,发现说话的人是自己的搭档小岛。

今年是他来读卖巨人队的第四年,也是跟小岛组成搭档的第二个年头。小岛是个很害羞的人,一般情况下话不会多,别人夸他,他就低着头说谢谢,别人批评他,他就抬着头说对不起,御幸感觉得出来,他其实很想跟每个人都混熟,但好像没有这个天赋。

也不是就非要这个天赋不可。

至少御幸就觉得,自己不需要这个。

他顺口回答,刚刚董事长喊他去了一趟,给了他一个任务。小岛吃惊地问是什么,他皱眉苦笑,挖人。

两个人都沉默了。

这个民族对职业的执着是植入骨髓的,不管是哪里,不管是哪个行业,转职、跳槽都是很少见的现象。或许是由于各行业对老员工的保护待遇,或许是他们内心深处对自己的选择所抱有的忠贞和奉献精神,让他们对自己所属的公司、企业、队伍有着从一而终的归属感。所以这决定了邀请人跳槽转队这件事的难度。

更何况,如果是通过选秀会进入球团的球员,要在一军战斗八年才能拥有自由选择权。

当时认真听完的御幸也不明白董事长为什么心血来潮,但想这一定会是个很有趣的人。

结果一听,啊还果真是个很有趣的人。

泽村荣纯。

他觉得脑海中的时间线有点错乱,那个总是被各种人忽视的家伙好像已经彻底待在了回忆里。当时的他总是大声喧哗,把牛棚吵翻天,秀存在感,大方地“推销”自己,毫无保留地表现,但仍然不能换来更多的注视。可这过去的几年,竟然已经让他这样脱胎换骨……

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小岛坐在他旁边问,你有把握吗?

如果这是在高二那年跟泽村刚见面没多久的时候听到的疑问句,御幸觉得自己能马上回答。但现在,他抱头靠在靠背上,不置可否地笑了。

他没有把握。


董事长秘书是个办事效率很高的年轻女性,她听了这个事后就擅自做主要安排这个饭局,正好小岛也对泽村特别感兴趣,他们俩一拍即合,时间和地点问都不问,就把这个约会给定了下来。

御幸尴尬地笑,泽村还没答应呢吧?

小岛一脸不解,你去说他还会不来嘛?

御幸觉得真有意思,连他都比自己更有信心。

他曾经也对这个蛮有信心的,当时仓持在泽村低落的时候问他怎么办,他还能酷炫地回答一句包在我身上,我会让他恢复过来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失去了这种能力,看着那个灯光下茫然训练却找不到方法的家伙失焦的双眼,竟然涌进一种强烈的无力感。

御幸可以确信,如果是降谷和川上任何一个人得了投球恐惧症,自己都敢直接告诉他们解决方案,但这事偏偏发生在泽村身上,而他也偏偏不敢。

自己夜深时总结过原因,大概他并不确定这番话由自己去说可以奏效。

并不确定,自己在他心目中,有没有那么重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看着走进室内练习室,走向泽村的克里斯前辈宽厚的肩膀;看着泽村因来人的微笑而露出的被拯救一般的神情。

一时恍惚,不甘和不解就着明亮的灯光酝酿发酵,终于变了味道。

对,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御幸笑着将手肘搭在椅背上说,小岛,就算是我也有不一定能做到的事。

小岛一愣,啊?

御幸说,没什么。


-2.


第三天的晚上,结束跟泽村球队的比赛,约泽村吃饭,三人一同前往饭店,坐下聊天,一切都依照计划进行着。

御幸抬头看着狼吞虎咽的泽村,一直在思考话该怎么说出口。


说起来,毕业后御幸还曾偷偷去看过他们的甲子园比赛,不过在他们比完前就会先行离开,所以现在,大概算是三年没见吧?他看着队列尽头研究着东京巨蛋的泽村不由微笑。这都过去多久了,什么都摆脸上这种毛病竟然还没改。于是当泽村终于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同时,他无声摆口型,说了句笨蛋。

泽村气急败坏的样子,让人庆幸时间也不是这么催人老。

这场比赛泽村的表现非常好,御幸并没有小看他,但仍然未想到他的成长已经如此显著。可惜的是似乎太执着于跟他进行一对一较量,小岛的状态却不怎么样,一个触身球打到泽村头上,搅黄了这场迟来的对决。他当然不会怪小岛,因为他奔向一脸惊恐的小岛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会不会正在看着自己的背影,跑向不是他的方向。


正坐在面前的泽村,好像没有受下午那个触身球的影响,举手投足间都呈现出对餐盘里的牛排的溢美之情。御幸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人无时不刻都在戳着自己的笑点,他想,自己再不把事情提出来,搞不好一会儿笑得话都说不出口。

“怎么想着去了湾星?”御幸问。

横滨海湾之星的主场当然不在东京,泽村就这样离开了东京,却也没回长野,一个人跑去一个新城市,就算没有邀请他来的任务在身,御幸也好奇缘由。

“啊……湾星的球探邀请了我嘛,不跟你来巨人一样?”

御幸一想也是,他瞟了一眼差点被噎到的泽村,笑着说:“你慢点……横滨,还习惯么?”

“挺好的啊,其实只要是投球,站在投手丘上,在哪个城市都没有分别。”

“来东京会不会很麻烦?”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话题转的生硬,御幸无所适从地叉了两下盘里切的整齐的肉块,等来了泽村的怀疑。

“御幸前辈你问题有点多啊!”

“总不能一声不吭吧,好歹是相隔四年没见,你才是别这么绝情。”御幸耸肩笑了起来,希望自己的解释可以起到掩饰的作用。

然后他成功了,泽村真的说了他为什么会去湾星,还概括了他这几年的生活。御幸有些得意,一切发展都在他把握之中,他只要拿数据说泽村最近的优点有哪些,夸得他飘飘然,然后打击他,说他还有哪里需要改进,最后问他要不要试试来巨人发展,完美!

结果话题这个东西吧,想完全控制住是很困难的,特别是御幸这种不会聊天的人,他就出了一小会儿神而已,就发现小岛跟泽村已经一见如故从投球讲到掷飞镖,从掷飞镖讲到夏日祭,最后从夏日祭讲到少女漫,他们喜欢的角色竟然还惊人的重合。

小岛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御幸撑着脑袋,十分头疼,正在这时,秘书妹子竟然来了个电话,他对两人说自己接电话,就暂时离开了他们的谈话区域。

等到回桌边的时候,小岛已经睡了,他也不明白小岛明明一点都不能喝,为什么总把自己喝瘫。其实没有为什么,几个小时后,他也做了同样的傻事。他想当时泽村一定很惊诧地看着看起来很能喝的自己的糗样吧?真想时间倒流,少喝一点,这样昨晚的事,就能多记起来一些。

比如他们回来这一路说过什么,比如几口啤酒落肚,自己倾诉了什么。


御幸从寝室抱出一床薄薄的被单,盖在沙发上的泽村身上,盖好后抱臂多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出门买早餐。

八月的风清爽而又柔和,在风里一走,酒自然就醒了。记忆就像搅乱平静的湖水,沉淀了的泥沙瞬间翻升。


昨晚接电话的时候,秘书的声音在颤抖,就像一根拉直的棉线被拨成波浪状。

她说,你刚刚的短信是什么意思?

御幸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然后郑重复述:“你怎么还没来,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他吗?”

秘书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她挂断了电话。

而御幸看着挂断的电话,笑得不知深浅。


-3.


秘书这件事说来话长,若要追溯,得追溯到他跟小岛刚搭档的那段时间。

御幸和小岛是在去年的聚会上开始混熟的,当时小岛低着头红着脸坐了过来,拿着酒杯侧首问他能不能跟他一起喝一杯。

他说好啊没问题,反正他们的投捕搭档也正式开始了,以后请前辈多关照。

小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总是换搭档,平时因为嘴拙,很怕跟捕手交流,希望御幸就不要加前辈两个字了,他也想拥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搭档,起码是看起来很好。

御幸懂这种渴望获得一段值得说起的投捕关系的情结,虽然他自己没有。大概是因为他深信不管站在他面前的是谁,他都能引出他的全部潜能吧,这是他作为一个天才捕手的底气。

所以他一口就答应了小岛,没加前辈两个字,小岛一开心,举着杯子一口闷。

就倒了。

御幸心想,一对新搭档就是要从帮他收拾烂摊子开始,所以好人做到底,送他回去。之后由于种种原因,譬如没人知道小岛住哪里,譬如好心的秘书妹子自告奋勇一起送,总之结果就是御幸开着跑车载着两个人,到了自己的公寓。

他背着小岛,腾不开手,只好把钥匙交给了秘书,等秘书来开门。

开门后把小岛往沙发上一撂,抹了把汗看了看旁边的秘书。秘书睁着大眼睛含笑看着自己,没有想走的意思。

御幸心里说了一百遍天色已晚你该走了,但表面上不动声色。

秘书:“你的房子好大呀!一个人住空不空呀?”

“正好。”

秘书眼珠子一转:“没想着找个人一起住吗?”

御幸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觉得气氛有点微妙,他平时很少注意秘书妹子,算来认识应该还蛮久了。他高中的时候没少被女生告白过,现在房间里的空气正在向他发出警报,提醒他要小心说每一句话。

“一个人住多好。”

秘书顿了顿,突然问:“御幸君,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御幸转头看向她:“大概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秘书终于忍不住皱眉说:“你怎么每句话都在堵我啊?不想听听我说什么吗?”

御幸尴尬地笑了:“感觉不会是我想听的内容。”

跟这种人还聊得下去吗?秘书悻悻地摔门而去,等她走了有一会儿御幸才想起来一回事,她没还自己钥匙。

又不好打电话让她还,这要折返了又不肯走了怎么办?

好在之后的第二天,秘书托小岛来交还了钥匙,这让御幸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自那以后,他的公寓开始变得非常奇怪。

记得早上出门前,桌上明明摊着自己看了一半的记分册,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被摆进了书橱。家里的垃圾好像也不在了,地板也亮堂了不少。不过当上正捕手后每天都很忙,御幸觉得可能是自己记忆力下降了,打扫完也给忘了。

只要给自己一个暗示,记忆就会脆弱到无法判断事情的真伪。

一次两次就算了,当御幸发现自己清楚地记得这已经第十七次发生变动时,他开始重视起来。——有人偷偷潜入自己的家中,虽然做的都是帮自己打扫的事,但他很不喜欢,这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11月17号那天,队友们帮自己举办了生日庆贺会,他虽然不喜欢热闹,但一片好意不能只是心领。聚会上他多喝了两杯,觉得脑袋有点不清醒,让小岛送自己回去。

推开门一看,家里开着灯,桌子上摆着一个大大的蛋糕,涂了一圈奶油,用红色的果酱写着HAPPY BIRTHDAY。

而围绕着雪白的蛋糕的,是18个棒球。

18——

御幸夺门而出,他跟小岛是坐电梯上来的,隔壁电梯没有动,蜡烛才刚点上,这个人没走多久,既然没坐电梯,那一定是在楼梯间!

他三步并两步,横冲直撞,终于来到安全通道前。

推开安全通道的门,那里有个人正一脸灿烂地笑着看着他。

他觉得脑袋轰了一下,一根紧绷的神经噌地断裂。


不是他。


也对,他才不会做这种事。

无名火瞬间燃烧,他一脸严肃,一步也没有再靠近,女秘书脸上的笑意因他可怖的表情而消融。

“干嘛那么生气的样子,我是来给你庆祝生日的呀……”

“为什么是18?”御幸的声音冷的像初冬的第一场雪。

女秘书还想卖个关子,但发现御幸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这才磕磕巴巴地回答:“我每次来,都会在你家留下一个棒球,今天正好,是第18次……这,怎么了吗?”


世界上的事就是有这么巧。

那么多数字,偏偏撞上这个。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御幸转过身,拉开了门,门外站着一脸呆滞的小岛,小岛看到这个场面之后捂住了双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识趣地先走了。

“等等,”女秘书跑上来抓住他的手臂,“18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御幸沉默着抽回手,想挤出一个笑,却发现做不到。

女秘书见他不回答,声音温柔下来,像是征求原谅一样,低声说:“对不起,我没想过这个数字会让你有这么大的反应,也不是存心要搞砸你的生日。或许你不记得了,那天在你家里,我问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其实,那天是我们相遇的三周年,但你不想听。我做的这么明显,你应该已经懂了,那为什么还不给我回应呢?”

虽然御幸平时有话直说,但一个女孩子用这么委屈的声音跟自己道歉,自己好像也凶不起来了,他脑子飞速运转着,思索着下一句话怎么说才能万无一失。然后他扭过头看着秘书,嘴角扯出一个不潇洒的笑。

“因为一个很久未见的人。”

冷眼看着秘书眼中的希望之火熄灭。不知过了多久,秘书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告诉我一个办法,让我就算在你身边,也不用费尽心思去想怎样才能更靠近一些……”

御幸远目公寓对面沉睡在黑夜中的高楼,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的。

只有一边想要靠近的两个人,怎么缩短距离?

“我有机会见见她吗?”秘书颓然靠着墙,斜着眼看着御幸反光的镜片。

“或许有吧。”

御幸双手插袋,口吻温和了下来,他转过身子,正对着秘书,恢复了平日里的游刃有余。

“如果还能再见到他,到时候我一定会指给你看。”

女秘书懵懵地听完,实在是想哭,但她性子也倔,头高高昂起,从他身边离开。

“那到时候,看她值不值得我的释然一笑吧。”


御幸长吁出一口气,啧了一声后用右手捂住了额头,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才往家里走去,一直帮他看屋子的小岛见他回来,拍了拍他的肩送上今天最后一句生日祝福,然后离开了这里。等到人都走光了,门也重重合上,响亮的阖门声把房里房外彻底隔绝成两个世界。也把外人面前的御幸一也和独自一人的御幸一也,完全分开。

他看着桌上那18个棒球,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有些生涩,有些突兀。

等笑得差不多了,他靠在门上顺势跌坐,紧闭着双眼,自言自语。

唔哇!搞什么啊!——

我竟然在期待他会突然出现。


-4.


早餐店的老板娘正在收拾杂物,看到御幸出现,惊奇地道了声,诶,今天这么早?

他说嗯是啊,今天就是起的早了些。

老板娘开始絮叨着闲话家常,说今天自己的包子做得多好吃,说小伙子昨天的比赛表现太精彩了,说诶你好像气色不太好,但末了却加上一句,虽然气色不好,但看起来心情不错,是碰上了什么好事吧?

他掏钱的手一顿,偏着头笑说,确实是好事。

人生轨迹把哪里都找不到的人,送回到了他面前。

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在想三年前的那天,他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收到了仓持的短信,通过这个知道了泽村的去向。

不是读卖巨人,甚至不在东京。

茫然地看着那个讯息,除了抿嘴笑,无法做出任何其他表情。

他从来都没说过要跟着自己来吧?


在那之后他真的就再也未见过泽村了,虽然他也没有刻意寻找,但当他第四次在大街上看到金丸的时候,他实在觉得这事够奇怪的。

为什么没想过会遇见的人,可以这么频繁的偶遇。而想见的人,就算存着心思有意接近,也没有任何会见的契机。

就像某部剧的大结局,在他有比赛的时候播出,而第八集,他已经陆陆续续在午夜场看过三次。

通往公寓的那条路上,有家咖啡馆,咖啡馆有只叫声慵懒的肥猫,每当御幸经过时它都会爬到墙上,边玩垂落的藤蔓,边哑着嗓子喵喵叫。有时候御幸走过,发现它不在,都会不自觉推开咖啡馆的门找它,发现它蜷缩在温暖的猫窝里抱着毛线团熟睡,才放心地离开。

其实他只是以为,所有不同以往的变化,都可能是重逢的征兆。

很多人都会这样,说自作多情也好,说胡思乱想也罢,他们总会觉得常年不开花的树突然盛放了,水族箱里突然出现了一条花色很对胃口的观赏鱼,生意很好的面包店推出的新款炒面面包销量很好自己却正好买到最后一个,是因为有什么大事快要发生了,所以才用这些情节来提醒自己。就好像上天跟你打了个电话,告诉你有可能会和谁久别重逢一样。

虽然全是胡说八道,但有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会有这种幻想,是因为他有想见到的人。

御幸走过咖啡馆,小肥猫正好对着他喵了一声,他想了想还在家里沙发上躺着的那个家伙,暗自思忱,原来还真是不准啊!


拎着包子回到公寓,发现门还开着,本来哼着小曲的他,在走到门口的那一刻傻了眼。

这……什么?

从大开的门里望进去,已经醒来了的泽村站在门口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他,而泽村对面站着抓着手机好像随时打算报警的秘书妹子。退了一步看了看房门号,确实是自己的房间,再看了看泽村,唔,确实是那个泽村。御幸觉得大脑一片混乱,就算精通配球也不能在一瞬间理清这个画面的信息量。

……刚刚是谁说今天有好事的!出来!

他转身就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身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泽村一把捞住他的衣领,他觉得自己在几近窒息中被倒着拖了回去。

先理一理事情经过,大概是昨晚跟秘书发了短信,再一次婉拒了她的感情,本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结果现在看来——她反倒因此跑来了。

打开门就看到泽村,同理泽村也会看到一个用钥匙开门的陌生女人。

这下说不清了,怎么办?

稳住重心后看了泽村一眼,发现好像远没有自己设想的这么糟。泽村这家伙该不会是太笨,没有反应过来吧?啊那正好,他对泽村说抱歉,我有几句单独的话想跟她说。泽村露出理解的表情走了出门,还回过头来顺走了自己手里的包子纸袋。

他这才压低声音苦恼地对一脸木讷的秘书妹子说:“我已经拒绝过你了吧?”

啪——门关上了。

秘书妹子哽咽着说:“原来昨天那条短信真的是拒绝。”

御幸挠着头,有点想问刚刚她推门进来的情形,问泽村的反应,但偶然一瞥,发现她身体微微颤抖,好像有点犯怵。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刚刚被泽村君吼了。”

“噢,你别介意,他只是比较吵而已,不是在生气。”

秘书摇摇头:“是我说了过分的话。”

……御幸咧着嘴,完全无法想象刚刚发生了什么。

秘书泪眼汪汪的,垂下了头:“之前你说的,如果还能再见到他,会让我看看他。所以昨天我收到那条短信,看到你说‘我不是一直想看他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接受。后来难过劲一过,我想可能是想多了,所以今天特地来——”

“下次可以直接打电话吗?”

秘书委屈地抬眼:“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问:“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但希望你能更直接一点,不然我怕我还是死不了心。”

御幸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对待固执的人向来没什么办法。在这一刻,他回想起了自己对她说过的那句话的全貌。

——如果还能再见到他,到时候我一定会指给你看。

他看了一眼合上的大门,好像能一并看到门外的世界和那个吃包子的身影,随后用右手,指了指那个方位。


-5.


御幸倚靠着沙发闭着眼,听到了门开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坐在地上的泽村慌乱地爬起来的声音,最后是他真挚又温柔的一声“别哭”。

正好在自己家中碰上一个拥有钥匙的陌生的年轻女性开门而入,但泽村竟然没有丝毫的怀疑,这让他很吃惊,或者该说是很惊喜。他向来不是个爱解释的人,这种奇妙的信任让他觉得十分安心,不用顾虑太多。

泽村小心翼翼探了个头,好像做错什么的样子。

“进来啊,愣着干什么?”

“解决啦?”

“啊,嘛……应该吧……”

泽村走了过来,将纸袋还给他,他接过纸袋,一打开,就听到泽村心虚的傻笑:“不小心多吃了一个。”

“……”

后来包子也吃完了,也没有其他再留下他的理由了,只有送他回横滨。御幸心里在想,就这么把他送了回去,以后就不好再提起这事了。也就是说,送他回横滨的这段国道,是最后的机会。

泽村坐在他旁边,一刻也没有消停,看到什么都在惊讶。这个车牌的数字谐音是什么,那边停着只小鸟会不会被撞到啊好危险,速度开快了之后好凉快啊,哟吼!!!——

啊,好吵。

虽然吵,但是——好熟悉。

他顺着话一句一句接着,时不时还像以前那样逗逗他,听他在旁边炸毛、大叫。像无数个在牛棚里的日子一样,明明接着别人的球,却把他的状态掌握在心。

流畅的对话,久违的笑谈,还有一股正在被风稀释的肉包味。

就这么一直顺着路开下去,好像等待着他们的不是分别,而是旅程。


“所以,这次你会不会来呢?”

他用无数无意义的话铺陈了将近十六个小时,只为了让这邀请的诞生,显得不那么突兀。

开着车的人不能端详到身边人表情微妙的变化,只能透过倒视镜,偶然看上两眼。倒视镜里的泽村刘海被风吹开,紧皱着的眉头露了出来,好像是在想什么,双眼直直地看向前方。御幸觉得心跳在加快,他好像有预感会听到什么不愿听到的回答。

泽村的声音透出了一丝冷峻,御幸也没有想到这几年光景已将他打磨得有棱有角。他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会被落合监督误导改当喂球侧投的少年,可他分明已经不是了,迎着因车速而扑面的风,坚持着自己的立场,对于自己的未来有自己的想法。

以前的他还懵懂的时候,依赖着前辈们的抚慰和指引,当时御幸就想过,倘若有一天,他已经强大到可以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闯出一片天地,到那时,他还会需要谁?

现在这一天真的来了。

那么,他会需要谁?


“我已经为了你放弃了跟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一起为甲子园奋斗,凭什么认为我会再一次为了你,放弃并肩三年的同伴?”


这是不是说明——

他曾经很需要我。


瓢泼的雨点落了下来,雨水打在他的镜片上,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光和色彩,都变成了晕开的光斑,看不清前方的路,也不知身在何处。

这场雨来得太过突然,专注于路况的他还没发觉,就已经置身于其中。

泽村又开始在旁边吵吵闹闹起来,一会儿哇呀哇呀遮雨,一会儿拍着御幸的胳膊要挟御幸开软篷,一会儿又一脸绝望地瘫倒车门上。

御幸的软篷已经坏了,他没说起过原因。

去年的11月17日,那个不太愉快的生日过后,他觉得自己想要想清楚一些事情,于是他开始策划了一次一个人的旅游,时间定在圣诞那几天。那几天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竟然满了,他想大概是因为在那一天将有无数人相聚。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开车出去转悠了一圈置办旅游用品,回来已经没有了车位。

东京的冬天不会太冷,但有时也会下雪,虽然不是很大。所以御幸几经考虑,还是打开了软篷再去旅行,毕竟雪落在车里不好清理。

结果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他离开的这几天,就这么恰好落了一场蛮大的雪,压断了行道树的枝桠,砸垮了他的软篷。

如果说出口,会被发现是多么寂寞的原因,好在泽村也没有多问。


一个人的旅行。

跟他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的赤地独行没什么分别。

御幸自记事开始,就好像已经过着家庭幸福的孩子体会不到的一个人的生活。当年父亲工厂的生意还没有现在这么冷清,每天都非常忙,每到饭点,家里都只剩下他,正因如此,个头才刚高过桌子的他已经会做好多种料理。

初次动手,就发现比想象得容易,自此之后,开始了一顿又一顿的一人晚餐。

也因此养成了孑然一身时自言自语的习惯。

他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喜欢看他人怜悯的眼神。有多少人二十七八了还照顾不好自己的生活起居,离不开家庭呵护,赋闲在家,可自己却早已有了职业设想。

难道不觉得他超棒吗?

后来上了高中,在食堂吃饭,开始认识了新的队友,这让他发现果然跟一个人吃饭有区别。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可以交流的东西多如繁星,他也尝试着加入了讨论,但好像不太擅长,如果不是身边确实坐着人,对面的人谈天时确实看着自己的眼睛,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还是坐在家中,看着对面的木椅椅背。

再后来他当上了队长,这逼迫着他更加迅速地舍弃了本就不多的幼稚,他作为一柄标杆带领着队伍,举手投足间,都自有领袖风范。当时的他已经跟队友们混得熟稔,比赛之余也会开开玩笑,其间还认识了好几个值得结交终生的好友。

以至于寒假回了家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才想起来这才是自己本来的生活。

不过也没差,他不可能永远待在青道。

加入了巨人之后,因为契约的特殊,开始没少受白眼和挤兑。他自己想起时都会发笑,除了青道那三年,自己为什么总是碰到这种以前辈身份相压的人。泽村这个家伙却是到哪都被前辈们爱着,可能……泽村的气场就是“百分百被队友关照”吧?在青道的那两年,一定是他的气场跟泽村的气场相撞,最后败给了泽村的气场,现在他离开了青道,就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即使说的有理,前辈们也嗤之以鼻的日子。

又是一个失去了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需要的故事。

御幸没去看身旁的泽村,大雨将所有声音都淹没。

等这条路走到终点,他也只不过是再一次一个人而已。


-6.


横滨在他们抵达的时候,正好刮起了很大的风,风不太友好,还夹杂着一丝雨后的清冷,把两个浑身湿透的人吹得各自一哆嗦。

泽村抱臂偏头瞥了一眼御幸,鼓着嘴憋了半天,才问,御幸前辈,你冷不冷?

拒人于外的御幸觉得此刻的自己应该淡淡回一句不冷,但是他说。

冷得快死了。

还活着的人不要说这种话啊!!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沧海一粟。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那个什么——唔,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哪有长生不灭者。不要小看死亡啊![2]

……

织……织田信长。

你中间忘词了。

烦死了,我知道了啊!!!

泽村闹别扭似的别过脸,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瞥了一眼御幸,却欲言又止。御幸笑着问,你到底想说什么啊,直说好不好?

泽村回头看了两眼自己的寝室,指了指那个位置,张开嘴发出了一串意义不明的咿咿呀呀。

邀请我进去吗?

泽村点头,对!对!就是这样!御幸前辈跟我来一下!

御幸跟着他上楼,经过了走廊,来到了房间。端详了一下宿舍环境,宿舍不算太大,只有两张床,都是上下铺。还有一台电视机和两个巨大的衣橱,正中间空着方便同行,房间两面都有窗子,帮助通风。靠外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街道,旁边还放着一个圆桌;靠内的窗户挨着门,可以看见这层楼的走廊。

还挺不错的,是很适合这家伙住的环境。

刚想完,泽村已经翻箱倒柜翻出来一套衣服和裤子递给了他。

他说,先凑合一下吧!虽然这套衣服我放着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可是也不能就穿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看!还在滴水!!

御幸低头,提起了湿哒哒的衣角问,我能拧吗?

不行,绝对不行!

御幸换上了干的衣服,用他的毛巾随意揩了一下水,就说自己先走了。泽村挂好毛巾笑着说我来送你!!

他们两个人一路走到了楼下御幸才发现泽村自己忘记换干衣服。

这个笨蛋在想什么啊?

“泽村,你自己忘记换衣服了啊,手臂不能着凉啊你可是投手!”

“嘿?真的耶!”

“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是笨蛋了但没想到——”

“好了啊可以了啊!我会换的啊!”

“那就先这样吧,你快点回去换,我回东京了,”御幸转过身用衣服擦了擦眼镜,反正即使是上帝视角也别想看到他摘眼镜,“明天见。”

等——等等!!

泽村就用了两步,就咵得一声堵在他面前,不准走,你车泡了水呢,还能开吗?打算怎么办啊?你说清楚点啊?

御幸笑得揶揄,你在关心我吗?谢谢啦!不过你就别担心了,我自己处理。

“这只是一个胸怀宽广的伟大投手的担忧——你好烦啊说不说啦!”

御幸发现自己敷衍不过去,只有说,刚刚看到路边有个可以检查的地方,可能先开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然后自己会想办法的。

好像这个回答让泽村满意了,泽村让开了路,他冲泽村笑笑,挥手作别。

笨是笨了点,对待别人真是挺体贴的啊!

他开着车到了那个汽车维修店,一问才发现远比他设想的要麻烦,术业有专攻,御幸听了一大段也没听懂工作人员在说什么,嘛……总之就是要花钱对吧?

他带着灿烂的露齿笑,只眨了一只眼,手势像一把枪,随便就朝人心口开了一枪。

“那就拜托了!”

客服小姐瞬间被俘获,那你明天来取吧!

竟然要那么久啊?


如果现在回东京,明天还要再来、再回去,好像有点麻烦。那不如就随便逛逛横滨,今晚住这,明早再回去。反正平时的比赛都在晚上。

他掏出手机,好在携带的包防水,手机没遭殃。不管怎样,还是得跟搭档说一声。

“喂,小岛吗?”

“嗯!昨天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啊!”

“不用,那个,我今天可能不回东京,刚刚送完泽村,车出了点问题,在修理,明天回去,会赶得上比赛的。”

“哈?不在东京?你……跑去横滨啦?”

“嗯,嘿嘿,”御幸干笑了两声,“以及,搞砸了!”

“啊……”小岛的声音非常失望,“我以为如果是御幸,一定没问题的。”

“为什么你好像比我还失落?”

也没什么特殊的原因,电话那头的小岛回答:“补过那部漫画的人已经很少了……”

好吧。


挂了电话后,御幸找了找附近有没有宾馆,在宾馆烘干了衣裤,站在露台望了出去。

他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城市,这个泽村待了三年的城市。

海洋浩瀚的湛蓝色,天空广阔的蔚蓝色,海天交接处辽远的天蓝色,把他眼前的视界填充得满满当当。

这是一个让人很舒服的城市。海风已不像他刚来时那样不近人情,现在变得热情又温柔。他觉得浑身的神经都在舒展着,忍不住抻了个懒腰,惬意地扶靠在围栏上。

房间大概在宾馆6楼的位置,从这里看下去已经看不到人脸,但单看这车水马龙的路况和步履匆忙的行人,也可以觉察到无数人的各有所思正在这街道间涌动。

虽然很舒服,却依旧不是个能轻易生存的城市。——没有哪里容易生存。

泽村就是在这里,不断成长着的吧?从自己印象里那个毛躁的笨小子,变成现在这个可靠的笨小子。

他记起泽村彻底克服投球恐惧症的那天,也是下着雨。七森的打者虎视眈眈,泽村却没有丝毫怯意。那是他印象里,泽村第一次对他摇头。

不是忤逆他的引导,不是不信任他的配球。

是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是希望他信任自己可以做到。

那是多么惊喜的一刻,足以让人顺着那个倔强而坚毅的笑容,看到数年后贴着数字1站在万人瞩目的球场中的王牌背影。

他当时思考过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花,是一朵又大又显眼的向日葵,还是一朵虽然不大却具有生命力的太阳花。但时过境迁才恍然大悟,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开在哪片土壤。


御幸拿着手机,找出泽村的号码,在拨打和不拨打间徘徊。

这个笨蛋后来换没换衣服,要不要叫他出来再吃个晚饭,这次他会不会给出是的回答?

御幸按下他的名字,迟疑了1秒,将手机凑近耳朵。

柔和却刺耳的女声: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或已关机,暂时无法接通。[3]

御幸放下手机,继续看向远方的海景。

现在,或许还不是时候。


-7.


夜幕降临前,余晖在天边滞留着。你可以说那里有一大簇火红的鸢尾,艳丽的花丝闪耀其中,金黄的花药洒满了海面,但这形容太象形;你当然也可以说没人关心每一次日落,但海面会,因为它终于能再次见到群星,但这说法太文艺;你更可以说这片光明的离开,跟到来一样匆匆,但这语境太晦涩。

御幸一也看着这片贯穿左右的灿烂霞光,肚子突然咕噜一声响,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只吃了两个包子。

于是无论多美的落日,此刻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个——拍扁了的番茄,还蹦出了汁。

饿,好饿。

人再帅,再天才,再有钱,都不能不吃饭。

这是人生真理。


御幸在横滨的街道里转悠了一会儿,刚开始还筛选餐馆,看客人多不多,生意如何,倘若饭点生意还不好,那就不委屈自己了。结果过了这条街之后,走了四五条街都再没看到餐馆,他叹口气,打算绕回去的时候,身旁经过了两个结伴同行的女学生,她们的谈话顺着风就传到自己耳朵里。

今晚吃什么?

那天不是新出了一款鲣鱼乌冬汤面,我有个朋友说还可以,尝尝?

嗯不了,我还是吃我以前最爱点的清炒乌冬面好了。

御幸停住脚步,思索了片刻跟了上去。

就转过了一道街,仅仅就一个拐弯,他发现了一条美食街。

石烧,拉面,牛丼,寿喜烧,海鲜,应有尽有。

香气在空中四处冲撞,粗鲁地钻进行人的鼻子,让无数饥肠辘辘的人都如被勾魂摄魄,等回过神来已经坐了下来。

御幸惊喜之余有些后怕,就差一个转身,他差点就把这些都错过了。


他顺着街道,随便挑了一家店先把肚子给填饱,出来的时候灯火通明,横滨已经完全入夜。酒足饭饱,时间尚早,就这么回宾馆有些可惜。他问了问横滨的地标,被问到的中年妇女红着脸说果然还是横滨港21区的摩天轮,离这里也不远。御幸理了下方位,打算散步着过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抬头看了看路牌,恍然发现已经到了,茫然朝四周张望,寻找那个最耀眼的所在。

它就在那里,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像是在大笑一样能迅速吸引你的目光。它的圆形轮廓闪烁着霓虹灯光,正中心的数字时钟正好变更了一分钟。御幸目测了一下,它大概高110米,或许还不止。这样庞大又美丽,在这一片区域锁住了所有镜头,让周围一切都沦为了配角。

21区的宇宙之钟,有种动人心魄的魔力。

御幸找寻着靠近的路,一条街,一道斑马线,一步步,距离它越来越近,终于在最靠近它的那个路口停下。

天色已经晚了,园区不断有人兴尽而返,停车场的车也开始变少,御幸还蛮喜欢这种时候,能让他安静地欣赏。

但他又十分矛盾,他并不想太过安静。

准确地说,他想要的是这样一个氛围,有人在旁边说笑,内容与自己有关又或者完全无关,有个跟自己相连紧密的人融入这段喧嚣,是让人一目了然的存在,自己可以随时叫唤他的名字,将他从人群中分离出来并挨在自己身边,也可以远远看着他开心的模样,只是看着。

这下,就连这夺去所有注意力的摩天轮,都成了背景,哪怕主角甚至不在这里。

真想跟这个人一起看,虽然并不能确定这家伙能理解这种美,虽然他可能描绘不出来任何妙处,虽然他可能只会发出一连串炒炸耳的咋呼,但——真想跟这个人一起看。

听他说哪颗星星刚刚一定眨了眼。

听他说哪个路灯的光芒跟青道球场夜间亮起的泛光灯一模一样。

听他说哪个人明明答应了要接他的球却一回头就能食言。

一直听到两个人都困倦,听到街道都沉睡。


霓虹灯打了个瞌睡,万家灯火明明灭灭,夜在一寸一寸深下去,空气也开始缓缓变凉。御幸抽了一口气,觉得鼻子有点塞,可能还是稍微着凉了,他插着口袋缩着脖子往回走。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形单影只,有一种特殊的感觉。

它让人清醒,让人理智,让人思绪如杂草丛生,如果要想思考些什么事情,在现在这刻好像再适合不过。

所以他脑海中零零碎碎的拼图被一一拼凑,拼出一件重要的事。

那天或许离夏甲很近,而他还在上高三,在傍晚经过室内练习室,又看到泽村和降谷在研究变化球,他探脑袋进去说你们今天投的球数够多了吧?赶快去洗澡!

泽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好像有事要说,又好像做错了什么一样。

反正没过多久,他就在自己的寝室,等到了泽村的敲门声。

他说抱歉,不接球,太晚了,今天要看记分册。

泽村摇头说不是这个啦,他手里捏着一封有点皱巴巴的信,左顾右盼,确认了房间只有御幸一个人才双手递给了他。

御幸笑着说,这什么,情书吗?

泽村摇头。

御幸还没回话,泽村忙慌张地解释,我不知道它是不是,这个不是我的……是那个,啊,上个月一个学姐交给我,让我转交给你的!!

哦。——哈?上个月?

泽村极力掩饰自己的张皇失措,最后还是大方承认错误,对,上个月,我给忘记了,刚刚练习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

他把石化了的御幸手里的信件再往前推了一点,说你看一看,看一看!!

御幸面无表情,不看。

啊?亏我特地送上来给你的!

御幸挑眉,你忘了整整一个月,现在怪我不看嘛?

泽村自知理亏,埋下了头。

御幸长叹一口气,竖起这封米黄色的信封:“已经过去了的事,看了也没有意义。”

泽村干瞪眼,那你拆什么?

结果就是御幸还是把它给看了,迎着泽村鄙视的猫目。

这就是封再普通不过的情书。

不看还不知道,这个写信的女生,正好今天跟自己表白了,而自己也正好拒绝。信里头说她不会成为自己的负担,不会让自己在备战夏甲之际还要为她分神,如果愿意试一试的话,她会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来要这个答复。

御幸太阳穴凸凸的疼,难怪今天她一上来就说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过没差,不管是一个月前看,还是今天看,结果都是一样的。

他觉得自己在这种事上,有些残忍。但,不如说,御幸的果断和残忍,是另一种温柔。

女生羞涩地抬眼看着他,在他的拒绝后细声问,御幸君你果然,还是想全身心放在棒球上吗?

御幸微微顿住,思考了很久,才说:“我不觉得棒球会跟我的喜欢相冲突,也不想这么随便地把拒绝人的借口推给它。我不会跟你在一起,不是因为棒球,——而是因为我并不喜欢你。”

御幸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自己舌头还毒的人了,可是没办法,必须这么做,必须说这种程度的话。

如果模棱两可,如果暧昧不明,就会让她心里残存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有很多人会享受有人对自己死心塌地而自己却无法回应的这种状态,但他不会,也更加不可能想有任何人为自己虚度光阴。所以从开始到现在,对待每一个剖白心迹的人,他都采取了最冷静也是最残酷的方式。

在要离开的时候,女生捧着脸,一言不发,正下方的水泥地面,浸渍着深色斑点。

她在哭。

御幸只是不屑虚与委蛇,并不是铁石心肠,他微笑着压低了声音:“实在很抱歉。但,如果你未来遇到了那个人,一定会庆幸今天的我说出这番话。”

几个月后,御幸带领着青道的队伍征服了甲子园,之后搬离了宿舍,在搬离宿舍的第二天,泽村破天荒地帮他把剩余杂物送了过来。由于其他队友没来过自己家,父亲问了泽村好多事。他已不记得那天自己因为这个被味增汤呛了多少次,毕竟他也没想到原来泽村直接看到的,间接听到的关于自己的事,有那么多。

譬如说,他拒绝那个女生的事,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被泽村的双耳所捕捉。

等父亲返回工厂后,御幸忍不住跟泽村确认了这件事。歪头看着自己的泽村,此刻脸上写满了困惑不解,除此之外,双眼中还亮着一点于心不忍。

“御幸前辈,不喜欢就拒绝,你做的没错,可为什么那么直接啊?”

御幸吃了一惊,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泽村正好在几个月前自己拒绝那个女生的那天晚上,把信件交给自己,是另有原因的。他应该确实是忘记了,这个御幸不怀疑,不过他说了个小谎,因为这个谎,他那天格外心虚,他说他是练习的时候想起来的,其实不是。

他是因为正好目睹了、听到了这段告白,才突然想起来的。

御幸此刻的所有想法像握不进拳头的散沙,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笨蛋,鲁莽、迟钝、粗神经,却又如此善良和心软。难道泽村以为,自己会拒绝,是因为没有看到那封信?难道他以为,剧情发展会跟他看的少女漫画的情节一样,一封迟来的信,让所有事情都发生改变?

他根本不介意泽村忘记了送信这回事,但他心里有另一种情绪。——他在担心。

如果将来某一天,一个泽村并不讨厌的女生,像这个女生一样热情真挚,对他勇敢又执着,他是不是就会因为害怕伤害别人,而答应下来?

是不是就会不断因此伤害他自己。

“那如果是你,就会说出让别人还有所期待的话吗?”御幸挤出一个戏谑的笑,看着愣住的泽村。


就让我在最后,再引导你一次。


-8.


宾馆的床松软的像一大块刚烤好的土司,御幸就这样在上面睡了一晚,没带眼罩的他,在太阳升起后没多久就被照醒。

睁开眼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地方,就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一样恍若隔世。

宽敞的房间,平开门式禾香板衣橱,垂地的轻纱窗帘,玻璃落地窗,阳台,碧蓝天空上升起的太阳。

他爬起来,彻底醒了。这是横滨某宾馆的客房里的一个早上。

吃过早饭,御幸跑去提车,客服小姐跟他打了会儿哈哈才告诉他还未好,说不定要等到下午。

下午再回去会不会赶不上比赛……他靠在柜台上权衡了一会儿,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好像又想到什么整人的主意。


毕竟御幸一也是天才,所以他决定到处去逛逛,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跑泽村宿舍去找他,到时候跟着他一起去比赛,再跟着他一起回来,顺便提了车回去,嗯,不错的计划。

不过计划通常都赶不上变化,几个小时后当他站在泽村宿舍附近,看到自己眼熟的队员们一个接着一个出来并结伴上车的时候,他发现那里没有一张面孔属于泽村。

今天的比赛不参加吗?

他改了主意。等湾星的队员们乘车走了后,他才靠近宿舍。守门的大爷正好睡着了,看门的小狗发现了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露出凶狠的神情,他转过身把食指竖在嘴前,轻声“嘘”了一下,似乎没有察觉到恶意,再加上他这件T恤上沾满了熟悉的气味,小狗蹲坐下来,摇了摇尾巴。

御幸就这样成功混进了宿舍楼,来到了泽村宿舍的楼层。他记性很好,方向感也很好,哪怕那个地方他只来过一次。

他记得泽村寝室有两扇窗子,一扇挨着门,在走廊那侧,临走的时候他无意中看了一眼,能正好看到泽村的床。所以他现在正停留在这扇窗子前,从不锈钢防盗窗的缝隙向里望去。

泽村躺在床上,头上放着一个冰袋,离得有点远,但仍能看到他发红的双颊。

竟然病了啊,这个笨蛋……

御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轻轻拧了拧门把手,拧不动,门从外面用钥匙上了锁。所以他只有回到这扇窗子前,继续往里张望。

多少度,发汗没,需不需要换冰袋?

过去了这么久,还是跟以前一样让人操心,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就算再过10年也只会是10年后的笨蛋!

御幸没注意到自己有些愠恼,这没来由的怒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瞬间就在他心里燎了原。

他只是觉得这一幕跟很多以前的场景相似着,但一一比对后,还是跟他叫来克里斯前辈指点他内角球阴影那个夜晚重合。

两次都是站在门外,只是现在的自己起码还敢去拧门把,当时的自己却只有去请外援。

他没有意识到刚开始泽村荣纯最需要自己的那个时候,还同时错过了回到那个时候的契机。

他总是看着泽村向自己走来,但如果泽村没有看到他,他就不一定会朝他走去,因为他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习惯了远远看着。或许是从他第一次直面片冈监督投内角球开始,或许是从他缠着克里斯前辈学棒球知识开始,或许就是从看着他开心地尝试外角球开始。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我想靠近你,你正好就看到我呢?

不。

不行。

不能就这样下去。

御幸攥紧握着防盗窗的圆管的双手,将头埋进一片阴影。

他就像一个被子弹贯穿了食道和肺部的士兵,只要咽下这口妥协,就会立刻毙命。[4]


“喂小岛吗?对,是我。我有点不舒服,你能不能——谢谢,真是多亏你了。明天见。”

御幸挂了电话,朝窗子里望了一眼,继续滚动电话簿,找到了泽村的名字。房间里没有传出来电话铃声,手机屏幕上代表挂断的红色听筒图标正在闪烁,熟悉的女声提醒他稍后再拨。

打不通。

他进不去。

御幸挠挠头,又再拧了拧门把手,确认了它确实锁死。但他还不死心,他觉得会跟昨晚找餐馆一样,一个转身就柳暗花明。

于是他一个转身,看到看门大爷带着狗来查宿舍。

结果当然就是他被老大爷带出了宿舍。还好全过程只是天知地知,他知老大爷知,外加一个狗知,否则……他甚至能想象第二天的报刊标题。——天才捕手私闯公寓,遭烈犬驱逐。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请了假,结果事情根本没法展开,他站在街对面回过头,看着泽村房间靠街道那侧的窗子,看了好几眼,最后还是转身离开。

无处可去,只有在汽车维修站附近找了个咖啡馆待着。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全都擦得干干净净,能很清楚地看见外面的街道,现在这个点的年轻人不是在上课就是在上班,路上行人不多,御幸觉得自己的悠闲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还装着事。

怎么办呢,该怎么再次跟泽村提起呢?

他低头,用吸管戳了戳这杯冰咖啡上的雪糕,喝了一口后继续对着窗外。

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睛。

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

她拉着一个陌生男人来到玻璃窗前,带着灿烂的笑敲了敲窗子,御幸听不到声音,但从她的嘴型看出她大概是在说好久不见,于是自己也笑着挥了下手。仅仅只是这样而已,这个女人就挽着这个男的奔进了咖啡馆,坐在了他对面。

这一切太风风火火了,发生的太快了,御幸根本没想起来她是谁。

“御幸君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还同校了三年呢!!”女人笑得十分开心,边说边招呼服务生小姐过来,好像准备点杯水喝。

御幸突然想了起来她是谁——昨天晚上才回忆过的那个人,让泽村帮她送信并曾对自己告白的那个人。他因此看了一眼旁边完全状况外的男人,却发现他皱眉看着自己,好像有话想说。因为并不认识,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御幸微笑着冲他问好,决定顺其自然。

女人拍了拍旁边男人的头说:“以前我确实不懂,不过去年碰到他后,我一下就明白你最后说的那句话啦!现在想想,真应该好好多谢你!”

男人脸整个都红了,侧过头别开脸,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在别人面前,说什么呢??”

啊,是这样?御幸惊喜地挑了一下眉,由衷为他们感到高兴。

女人继续说:“其实我们在度蜜月,去了好几个地方了,横滨是最后一站,今天就要回琦玉了。诶御幸君你不是住东京吗?怎么会在这里啊?”

御幸皱了皱眉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只要一想到如果要解释就相当麻烦如果要编理由还会更麻烦,嘴里就像吃了黄连一样苦。

“嘛,我……”

还没编好,男人又甩出了重磅炸弹:“御幸君你不是效力于巨人吗?今天有比赛的吧!”

女人托着下巴像是想起了什么,忙跟御幸介绍:“哎呀刚刚光顾着惊讶,都忘记说了,他是西武狮的球探,”她微微红着脸,看着男人的侧脸笑着说,“原来专注棒球的人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子的。”

什么专注事业,专注学习,专注棒球,腾不开心来谈恋爱,那都是借口。这些根本不会妨碍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吸引,而真正值得经营的感情也不会影响这份专注。

甚至于,对某些人来说,正是他的专注,带他发现了这段感情的存在。

御幸有点高兴她能理解自己的想法,这让他确信四年前自己说的那番话真的有其意义。而当时的他能有这种观点,又何尝不是因为某点微弱的火星不小心被发现。这并不会让他的棒球需要作出任何让步,不会阻碍他的变强和职业之路,他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多了一点其他心思,这点心思让他觉得总有一个角落是空的。

他想填满这个角落,跟眼前这对甜蜜的情侣一样,定下一个适合出游的风和日丽的日子,背上行囊带好地图,同属于这个角落的人一道旅行。或者是开车,或者是搭新干线,在不同的城镇落脚,去感受不同的海湾是不是真的会有不同的海风,然后在入夜后说着只有对方才听得见的话,跟星空一起失眠。

不要再像上个圣诞夜的自己,与自己定了个约,再自己一人赶赴。

“我今天有点事,所以请了假。”御幸省略细节,说了实话。

西武的球探看了看自己的新婚妻子,似乎是在示意自己可不可以问话,妻子耸了耸肩,他才问:“听说御幸君的契约跟普通的球员不太一样?”

这都知道,御幸在心里大喊了一声,这些小道消息都是通过什么在传播啊?

“冒昧了,只是想知道,倘若御幸君的契约时期到了,有没有考虑过……”

“那如果是这样,我能再带一个人来吗?”御幸将交叉的双手轻轻托在自己的下手上,表情严肃认真,瞬间扭转了这段对话的主导地位。

西武的球探有点犹豫,说这个嘛,要再回去跟董事长他们商量商量。

“不急,”御幸笑了起来,“你们考虑好了告诉我。”

球探说等等,你总得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御幸喔了一声,发现自己有些着急了,刚想回答,球探的妻子已经眯眼微笑了起来,她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御幸,把声音压得又细又轻,在自己的丈夫耳边说。

——泽村荣纯。

错不了的,一定是他。


-9.


御幸回到公寓的时候,在楼梯口看到了插着口袋等候着的小岛。他站在光线不是很亮的地方,低头玩着手机。手机的光正好照在他的眼睛上,看上去没等太久,因为没有疲态。不过终归是在这里等自己,御幸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喊了他一声。

玩手机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再低头的时候,屏幕就正好浮现了一排大字:GAME OVER!

小岛只是遗憾地笑了笑,抬头就问:“御幸,你回来啦?今天泽村也没来,你跟他在一起吗?”

御幸摇摇头:“等了多久?有什么急事吗?”

小岛:“刚来,比赛才结束没多久……先说好,监督可是大发雷霆!”

御幸干笑了两声:“上去坐会儿吧。”

御幸和小岛还没到无话不谈的程度,所以御幸得好好想想这事应该怎么跟他说,或者干脆……等他来问,不问就不提。抱着这样的想法,带小岛进了房间,明天还有比赛,两个一杯倒就别想喝酒了,御幸打开一罐汽水递给他,自己什么都没喝。

沉默了一会儿,先开口的果然是小岛:“泽村怎么说?”

御幸有些难堪地笑了笑,说:“凭什么认为我会再一次为了你抛弃队友,——被这么说了。”

“噢,”小岛低头看了看汽水罐里的气泡,“也就是说他曾有一次选择了你吗?”

这些人的理解能力真是不可小觑啊……御幸哈哈笑了两声,想敷衍过去:“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岛不以为然地仰头反驳:“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他这种人不会记得吧?”

来了,御幸最怕的气氛!——就是什么都不了解的旁观者由于置身事外和跟自己相熟所以把一切事情的发展说得好像对自己有利。这种气氛非常危险,它会让人迷失自己的判断,觉得真的好像一切都围绕着自己。

前年队里一个一垒手看上了一个前来搭话的聪明貌美的大学生,他邀请她来看那个周末的主场比赛,然后那天她真的来了。队友们起哄说他俩有戏,也没过多久,那女生就跟队里的一个替补野手在一起了。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闭口不提,一垒手也是比赛结束后看到那个野手就绕道。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期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御幸相信队友们都没有恶意,但坐在角落的他静静围观了全过程,暗自感叹正是因为没有恶意,才防不胜防。

小岛还在自顾自的说着:“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像泽村这种人肯定不愿意伤害别人对吧!直接告诉他人不可能永远待在一个环境里不就好了。”

这样轻飘飘的话未免太纸上谈兵,更何况,如果告诉了他这个,不也等于变相告诉他,再离开自己也是可以的。御幸没有回答,他不是很想再把这个话题聊下去。

可是小岛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之前听你说起过泽村以前的事,什么怪癖球啊内角球阴影之类的,我一直对有件事有点好奇。”

御幸偏头看了一眼小岛,开始后悔递给他的是汽水而不是酒,要是一开始递对了饮品,现在这个人已经倒了,也不会问题这么多。

“嘛……问吧。”

小岛兴奋起来:“那个频繁提到的克里斯的事,说说吧!本来我也没在意,那次跟他们球队打的时候看你跟他聊得开心,而且你们提到很多次泽村,所以……”

真是个很敏锐的家伙,御幸有点为难,交叉的双手相互按揉着指节,最后他还是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

“关于这个啊……我想我是,感谢泽村的吧?”

在作为捕手这几个字的前提下,御幸一直是骄傲的。只是骄傲而已,远未到自大的范畴。他发自内心热爱这个位置,也由衷享受引导各种各样的投手和部署守备。有人喜欢做某事,是因为可以得到自我满足,而有人喜欢做某事,是因为可以实现自我价值,对御幸来说,成为一个捕手,所能得到的,是这两者的集合体。

除却被高年级欺负和猪队友拖累之外,他第一次碰见了一堵高墙。

这堵高墙,也不过仅仅比自己高一个年级而已。

为了凭借自己的能力真正意义上超越这堵高墙,他抓住了机遇来到了青道。一个人想要胜过另一个人,这个理由已经足够充分,更何况他是真的欣赏这个守备精彩的男人。

可是他没有想到,他拼命追上去后,看到的是一个疲惫不堪,双眼无光的伤员。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更失落于无法堂堂正正的跟他竞争还是一个尊敬的前辈就此一蹶不振。

他开始尝试,他用自己的优异表现,征服所有不满他一下就成为正捕手的人,这样光芒四射的天赋,足以让所有人都侧目。他以为这样,可以让这个人眼里燃起火光。

然而,没有。

这个人甚至没有出现在休息区观摩。

浑身解数使尽,御幸终于逼迫自己承认,让克里斯振作这件事,他做不到。

就在他以为一切会就这样下去的时候,一个聒噪的身影出现了。

他没想通,明明是那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大放厥词的家伙,怎么就做到了呢?

御幸看着球场上大声嘶吼直至破音的克里斯前辈,疯狂涌动的血液速度和缓了下来。他的目光微微偏移,望向投手丘上那个咧嘴大笑的身影。阳光把他的牙齿照得像海潮退去时遗留在沙滩上的白贝壳,因为运动后肾上腺素分泌,他的脸正因此微微泛红,汗珠从他发际线滑至下颚,被他粗鲁地揩去,柔软的手指扔下滑石粉包,将球握紧。他将球朝本垒掷了过去,球的线路跟他这个人一样出乎意料。

御幸觉得现在的投手丘有点晃眼,分不清太阳和他,哪个更加明亮。

御幸真的很感谢他,虽然从未提起。不过若非如此,就不会在他学会变速球后请克里斯前辈来观看,不会在克里斯前辈毕业时微笑着看着跟前辈作别的他。这点感谢与他闪烁着的耀眼光束并不相叠,是在承认他能力之外的附加品。

也是另一段变质品的催化剂。

让一切化学反应开始于庆幸相遇:

能接住他的11球,真好。

能让他来到自己面前,真好。

御幸把头靠在沙发靠背上,直直望着天花板,在陈述完后悠悠补充。

“重要的事情发生之前一定会有个契机,说不定,我只是那个契机。”

小岛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又来了,御幸心想。

小岛当然没发现他的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你凶他让他发现了克里斯是个这样的人,可能他也不会这样做吧?说不定他心里,其实也很感谢你呢!”


如果、可能、说不定。


这样的句子,怎么能认真?

他一侧首,发现小岛正看着瘫在沙发上的自己,还带着看着远行的旅人的眼神。

“御幸,契约时间快到了吧?”

“诶?额,嗯。”

“那,去找他吧!”

“哈?”

“既然他一个人做不出要离开的决定……那做这个决定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你?”

御幸下颌一僵,半晌才讪笑起来:“小岛你说什么呢?”

“我没在开玩笑,”小岛皱着眉头,把平时腼腆的那个自己关了起来,现在的他,真真切切露出一个长者的气场,“这个自己想要的生活都没打算靠近的家伙,不是我认识的御幸一也。”

御幸愣住了。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开始凝固成冰晶,两人不过两步的距离却拉得老长,仿佛置身荒原,万籁俱寂,连缓和气氛的飞鸟都不见一只。御幸有些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回过了头。

他不会就这样改变自己的想法,他不相信每一个转身,都能碰到一条美食街。

小岛饮尽了汽水,打了个饱嗝,吧唧吧唧嘴,站了起来。

“你起码应该试试。”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御幸突然开口问:“试什么?”

小岛没有回头,推开了门。

“试试你到底有没有自己想得这么不重要。”

御幸苦笑了一声,像是在说笑一样反问:“如果有呢?”

“如果有,再他妈后悔。”


小岛走了,带上了门,留御幸一个人在房间中仿佛深陷漩涡。今晚的小岛好像有点帅,他一直在说御幸连想都不敢想的做法,就像打开了奇怪的开关,变了个人似的。御幸本来没想通,扔饮料罐的时候却恍然大悟。——含微量酒精。

御幸重新坐回沙发,望着茶几出神。

从来没有为他的追逐作出回应的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以不付出让步呢?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拼命向前冲,自己所扮演的一直是鞭策他的角色,就算隐隐有期待也没有对任何投手有过偏颇。这在自己当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在他看来,无疑是重重的压力。他不会因此被打倒,这也是自己欣赏他的理由之一,但,这根本没法让他体会到,自己认为他很重要吧?

现在再回过头追逐,真的不会……晚了吗?

春天,已经过去了啊……

他觉得眼前光线在这一刻忽明忽暗,旁边沙发上空着的位置赫然出现了拿着一罐啤酒认真听自己说话的那个家伙,这或许是险些被自己遗忘的,那个晚上的夜谈。白炽灯的光落在他的鼻头上,把它照得发白。他低头拨弄着易拉罐的拉环,一个不留神把它掉进了罐里,下意识摇了摇,伴随着金属撞击声,气泡“敕拉敕拉”地逮着机会全往外跑。他手忙脚乱把啤酒罐凑到嘴边,喝下去一大口,生怕气体浪费,结果差点把拉环吞下去。等到他笨手笨脚吐出拉环,再偷偷把它扔进垃圾桶,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扬起笑容看着自己。

御幸前辈,你在说什么呀?春天过去了,还有夏天啊!夏天过去了,秋冬就来啦!

等到这些统统都过去了,春天不就又回来了吗?


-10.


“事情就是这样。”

眼前这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是泽村的室友吉田。御幸当然对他有印象,他昨天去泽村宿舍的时候,才见过他。御幸对他印象不错,大概同是捕手,有独特的气场在起作用,而且他看上去非常可靠,御幸喜欢跟可靠的人对话。

今天的比赛,泽村还是没来,御幸想他可能是还没退烧,所以吉田来找自己的时候,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人是来传话。

果不其然,吉田带来了很有趣的讯息。

泽村荣纯发烧了。嗯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泽村荣纯把手机落在了你的公寓里——嗯……诶?

所以说,前天晚上在宾馆给他打电话和昨天下午在他宿舍门口打电话,都无法接通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这个??御幸呆了三秒钟,笑点彻底被引爆,本就坐着的身体笑得屈了下去。

为什么事情会变得这么巧这么有趣?

由于自己还有套衣裤没还给泽村,他干脆载着吉田到了自己的公寓,一起去拿手机和衣服。衣服还晾在阳台,手机的位置却不太好找,吉田自告奋勇找手机,说泽村明确跟他强调了应该在茶几附近,御幸说好,自己也先去收衣服。

从衣架上取下裤子的时候,他发现了口袋那里有个硬物,昨天明明一直穿在自己身上,自己却没发现,看来这两天真的对现实状态太不上心了。

他将手伸进口袋,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把钥匙,泛着暗红色的金属光泽,纹路普通,款式常见。是宿舍公寓楼最爱选用的类型。

时间好像在此定格一秒,御幸觉得周遭的一切都缓慢了下来。钥匙的冰凉触感渐渐消失在他的指尖,取而代之的是手指传递过去的温热。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自己的心情,直到刚刚为止,他都对昨天的那个隔着窗子的凝视是昭示他们之间的距离这点深信不疑。然而现在,这是什么意思?在自己的退缩和放弃之后,告诉自己,真的还有第二条路吗?

并且,让他错过这第二条路的,——仍然是他自己?


“啊!找到了,竟然在沙发底下,睡觉的时候打落的吧!”大厅传来吉田惊喜的声音。

御幸回过神来,攥紧钥匙,提着衣裤迎声而去,边走边问:“吉田君,这个钥匙是不是你们宿舍的呀?在口袋里发现的。”

吉田爬起来拍掉伸胳膊进去摸索时蹭上的灰,瞥了一眼后无奈地点了点头:“备用的都长这样,那个笨蛋丢了好久了,原来在这里啊?”

御幸拿着钥匙,默不作声。

一柄被遗忘了很久的钥匙几经辗转,终于要再次回到他的主人手里。可这一段旅途,没有改变、促成任何事,到底能不能算是不虚此行?

御幸将钥匙交给吉田,在吉田转身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叫住了他:“诶等等!吉田君,请等一下!”

吉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好像明白了什么,笑着问:“是要传话吧?”

跟聪明人对话真省事,御幸竖指一笑。

“我昨晚查了一下赛程,这个月我们还有比赛,16-18号之间,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告诉泽村,请他再多考虑一下我说过的话,18号晚上7点我们再好好谈一下,我等他。”

吉田说噢好的,没问题,随即发问,地点呢?是定好了还是那天再说?

御幸一愣,他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木讷地喃喃:“那几天是湾星主场,噢在横滨打比赛啊……那——”

蓝宝石般的夜里闪耀过一切的巨大摩天轮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闪现,海风的咸腥裹在空气里席卷而来,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像巨大的齿轮,推动着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虽然想来机械,但在眼中留下的映像,又明明是那么浪漫旖旎。

“那就在正对宇宙之钟的那个路口吧!考虑到他总是迟到,我多等半小时,半小时后他还不来,那我就……知道答案了。”

吉田微微一怔,哦了一声:“好的,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御幸想了想,摇了摇头:“就有劳你帮我传达了。”

“不用。”

御幸看着吉田不知所措的点头的模样,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太习惯于将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了,以至于到了真的不需再隐藏的时候,显得那样局促。

嘛,在这种事上他可是新手,你们都不要为难新手才是。

“吉田君,我不知道你们的想法,不过,你们肯定会舍不得他吧。在让人舍不得这件事上一直很厉害啊——明明是个笨蛋!”

“啊,这点我同意你。”

御幸突然露出一个极开朗的笑,是他少年时最爱携带的表情,三分天真七分真诚,说着我要当捕手时的表情。

“虽然是个笨蛋,但——”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需要他。


吉田走了很久后,御幸才缓过气来。他不敢相信,这些天一直在脑海中交织缠绕的复杂想法,竟然就这样在一瞬间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这些自己花了老长时间才发现的如毛细血管般细小的情绪,就这样汇入了大动脉。

跟随大动脉中的血液快速滚动,让这点心思变得更加显眼和明确。大动脉坚强又脆弱,它维持着人体各组织的运作,同时也可能因病变而一蹶不振。可有它在那里,就会心安,就能踏实下来。

不像无处不在却又难觅行踪的毛细血管,缠绕在你的身体里皮肤上,裹住了你用以奔跑的腿,用以挥舞的臂,用以相望的眼。不适时宜陡然跳动的血液才足以让你发现它的存在,除此之外你只能感觉到它好像在那里,无法下定论,甚至连猜测都不会去做。毕竟一针下去刺歪了,疼,还无济于事。

是该庆幸它终究被发现,而不是像病毒一样蛰伏体内。

御幸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但他必须承认自己在这点上迟钝又愚鲁。很多情节都曾给过他暗示,但他只是一一记下,并没有多想。

可能是因为在意,反而不敢妄下定论。

第一次隐隐察觉,恐怕就是在家里同泽村谈起被告白之事,当时的他难以抑制地害怕泽村将来会因为这个受到伤害,他曾以为这是由于泽村擅长让人为之担心,但后来才发现,让他慌乱严肃的何止是担心二字。

这个“后来”,还有劳了传讯的仓持。

那是去年的平安夜,也就是他那次一人出游。天色还不太晚,抬头看到的天空还处于晚霞刚刚烧尽,却还没完全入夜的阶段。一片灰蒙蒙的青色,点着二三颗星点。城市光污染太过严重,很少能在这个点就看到这么多星点,虽然没有落日耀眼,也没有繁星璀璨,但很好看。

仓持的电话正好在这个点响了起来,当时的御幸刚观赏完寺庙解锁了车。

他跑到了素雪深深的一个古老庙宇里,屋檐上的雪积得很厚,实在堆不住了,就会从檐角落下。这里气温很低,可能接近零度,御幸哈着白气,双手都戴着毛绒手套。他一手拿着正在振动的手机,另一只手,托牙齿咬掉手套的福,才接下了这个电话。

仓持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精神,光听语气,都知道是想说好事。

“御幸,今天可是平安夜,一个人待着多没意思,出来聚一聚吧?正好我今天在街上碰到了亮前辈和小春,我们三个人都在喊高中同学来,来来回回也凑了那么将近十个人了,虽然都是他们两个叫的啦……所以你得给我撑点场面!”

“来来回回,将近十个。不要说的好像很多一样……”

“少废话,你来不来啊?”

“都有谁啊?”

“啊,东条啊,金丸啊,麻生啊,通笠啊这些。”

没把泽村摆在第一个说,那肯定是因为他不在,否则仓持第一句话肯定是,啊,有蠢村那个笨蛋啊!御幸突然笑了起来,就算他在自己也去不了吧?他根本不在东京。

“帮我向他们问好。”

“不来啊?喂,很难得的耶?”仓持的声音有点像黑社会收保护费。

御幸:“我不在东京,我在旅游。”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爆发出了大笑:“旅游??你??哈哈哈哈哈你一个人啊?”

在这个问题上,御幸不想理他:“先不说了,我赶着找宾馆呢!”

“诶等等,你在哪儿旅游啊?”

在哪儿?御幸咋舌。如果现在回答出来,一定会再次被这个人讥笑。不过来都敢来了,还怕被笑吗?他迟疑了片刻,轻描淡写地说。

“长野。”


-11.


长野真是个好地方,查资料的御幸一直这么想。

长野不靠海,海拔较高,风景多是山川湖泊。资料图片里,群山相连绵延,层层山峦错落在蓝天之下,错综复杂的道路充满野性,清新的绿色又使人轻松愉快。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在大城市紧绷的快节奏里待腻味了的人前赴后继。御幸几乎没有经过什么考虑,就拿起铅笔圈出了地图上的位置。

大概是因为长野观光资源丰富,大概是因为长野举办过冬奥会,大概是因为山水宜人。最后,他放弃了自欺欺人,在心里默默敲定原因,只是因为想看看某个笨蛋生存过的地方。等等,再改改这句话,只是因为想看看会不会碰到某个人。

他的出行简单又乏味,只带了一个小型行李箱,三套更换的衣服还有证件、现金和银行卡。他赶早乘坐长野新干线,一路小憩了一会儿在轻井泽町下了车。他不是太喜欢所有让自己会显得太匆忙的安排,所以出来后租了个小轿车,慢慢一路开过去,想玩哪里就玩。这样比较适合他。

他的第一个景点,是石之教堂。

石之教堂是个很厉害的地方,那是无论何时去都会让你眼前一亮的。整个教堂统统由石头和玻璃砌成。围成一圈的石头块同一圈擦得干净的玻璃交替布局,也只有走进去的时候你才能切身体会到,这个教堂的设计师有多匠心独运。御幸知道不是自己的错觉,这里的设计师根据计算太阳轨道的数据,严密设计了玻璃的位置,让这个教堂的采光,总是能如此明亮却柔和。

神圣却不冰冷,也无怪他无意四顾,发现周围的都是一对对一双双。

资料上说,石头代表男性,玻璃代表女性。

他们交织在这方寸天地,不速之客只有独自前往的自己。

吃午饭时服务员小哥说,云场池还是秋天来好,可以看红叶。他想了想,把它从行程上划去。接下来的他一直在国道上奔驰,去往下一个景点。

下午时分,抵达善光寺。

善光寺这个景点出名的是樱,像染上一点点胭脂的大片粉雪,覆盖在光秃秃的枝干之上,跟善光寺的庙宇稍微翘起的屋檐交相辉映,让这千年古寺古朴留香。可惜御幸到达的时候,是冬天,跟这远近闻名的樱花期,完全错开了。所以他看到的,是正儿八经的真雪。

也不能说遗憾,樱花盛开的时候,他本来也没空。

好在冬天虽没有樱花,可落满雪的雅致楼阁和凝结了雾凇的冷杉,在苍山负雪前,也美成了一幅画卷。

御幸看着这些,轻轻吐出一口气,温热的二氧化碳从嘴里出来时,跟冰冷的气温相拥,弥漫成了团团白色水汽。

他就是在离开这里的时候接到仓持那个电话的。听着电话内容的时候,他眼里装满了雪和苍翠的冷杉,但随后的几句回答,吹出的气体让他的眼镜像蒙了一层磨砂滤镜。

仓持被他的答案惊吓得不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你跑长野去干什么?跟泽村在一起吗?”

“没有,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仓持噢了一句,笑着继续说:“我还以为……我问他的时候,他说他也在长野。”

“这样啊……”

“对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若菜和吉川都分别跟泽村表白过了!”

这话杀伤力有点强,分明是冰天雪地,御幸的手掌却出了湿汗,他分神搓了搓掌心,另一只手的手机又差点滑落。手机传来仓持疑惑的大声嚎问,喂,喂喂?还在吗?

他定了定神说,还在,刚擦了擦眼镜,这边冷。顿了顿,又紧跟了一句,我不知道,都……怎么说的?

仓持这下找到乐子了,开始噼里啪啦说了起来:“若菜说的比较早,当时我们还在打秋大赛,不过我是后来翻他手机才发现的,这个笨蛋真是一点都没发觉,气死人啦哈哈哈哈!!”

“听起来可不像在气。”

“少啰嗦!若菜说,她想在更近的地方看泽村的成长,你猜泽村回什么??他说你又不是背后灵——哈哈哈哈哈!”

“……”

御幸不得不承认这个回答笑点很足,换作平常他是一定会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就是笑不出来。

他在跟谁打电话,那可是在这方面出了名心思缜密的仓持,仓持一秒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喂御幸,可不像你啊,这样都不笑,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要笑疯了好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满意了吗?你还要不要继续说啊?”

仓持似乎发现了他不愿此刻的心情被察觉,也没多问:“然后吉川这个事是我刚刚才听金丸说的,就说是正好看到了。吉川跟泽村说她一直很期待泽村君的表现,一直非常喜欢泽村君。——”

然后仓持就突然不说话了,御幸等了半天,忍不住问,然后呢?

仓持不屑地笑出声来:“啧,想听态度还不好。”

这人好烦!

御幸疯狂地挠头,把栗色的柔软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又再随意地用手指捋顺,最后轻声嘟囔了一句:“不说我挂了。”

最终想要倾诉八卦的快乐输给了听不到八卦的焦灼,仓持兴高采烈地继续说了起来:“然后啊,蠢村那个笨蛋说,我也是。——”


御幸觉得脸一烫,好像突然被开水的水汽冲了脸,手指开始微微颤抖,心慌乱地扑扑直跳,就像下一秒就要撞破胸膛,挤出肋骨和血肉的包围圈。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会有这样难受的仓皇失措的感觉,又不是在越狱,又没有生命危险。为什么会觉得呼吸急促,会觉得耳畔轰鸣,会觉得声音离得老远?

这一个个疑问,跟随着这种不安的感觉,像带刺的藤蔓,将他一寸一寸捆缚勒紧,只要再深一分,就会皮开肉绽。

他强硬地按捺下所有的不良反应,思考着怎样能让自己的下一句话显得平常。

可仓持下一句话却阻止了他的游思妄想。


“我也是。——非常非常喜欢你们大家!!!”


“……”


御幸想起曾经担心过的事,他担心泽村不懂得拒绝,担心他的善良伤害到他自己,但现在看来实在是多虑,等到他能察觉到这种感情的那天,再担心也不迟。

“这个笨蛋哈哈哈哈哈,我刚刚已经笑过一次了,他完全不懂别人的心啊哈哈哈哈哈!!”

御幸干笑了两声,震荡的心律逐渐均匀。随后他才恢复了力气脑补了下画面,仿佛看到了一脸黑线的吉川同学站在一个拍着后脑勺嚣张大笑的家伙面前,那家伙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得意的仿佛掷出了一个完美的变速球一样。御幸终于忍不住爆发出大笑,一边笑得身体都抖动起来一边忘形地拍打着车窗。难以相信,两个很久未见的“恶友”竟然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疯狂嘲笑了同一个人三分钟之久。等到笑声消失在空气中,御幸才悠悠回道。

“他不会懂的,没有亲身经历过,他就不会理解。”


电话里过了老久都没有传来仓持的声音,御幸以为自己失手挂断,他将手机拿到眼前一看,发现还接通着,于是继续凑到耳边,想问一句你还在不在。仓持却正好开口,偏偏在这句话结束之后,还应景的刮起一阵大风。

“没有亲身经历过,就不会理解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12.


挂断后的御幸打开了车门,将手套取下收好,擦去眼镜的雾气,发动了汽车。

静止的画面开始飞速往后移动,被拉长的景物就像绷直的一条条有色彩的直线一样纵向延伸着。正前方的路面还清晰可见,就算天色完全暗下去,也要不了多久路灯就会亮起。到时候除了树木和白雪,还有光会陪着自己。

他朝着主干道开去,一路注视着路牌和指示,在汇入主干国道的时候,他眼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数字。

那个数字立在路边,标示着这条道路的编号。

这条道路从他租车后就一直与他前进的方向不约而同的吻合着,就算不时离开,也好像在这里等着他回来一样。这是他这一程的必经之路,不管他要去哪里,总是要与这条路汇合。而自己,竟然现在才发现,这条将相伴他三天的道路,是多少号。


——18号。

是很巧。


御幸靠路边停下车,仔细看了看路牌,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再翻开了地图,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确实是18号[5],没有看错。

怎么到哪里都逃不开这个数字。

御幸把头搭在方向盘上,大脑一片混乱。

他好像在想事情,但其实是在倾尽全力放空自己。等到差不多了,昂起头来一脚油门,轮胎飞速旋转着,带他向前冲刺着。

他不赶时间,只是害怕自己再在这条路上逗留。


第二天,他盘算着离开这条路。于是临时修改了计划,打算去野泽温泉村。

离开18号公路之后,他一路往偏北的方向开,上自动车道,下自动车道转县道,越开越觉得自己蛮可笑的。这车是租来的,一定要还的,所以不管怎么样,不管开去哪里,在最后,他都一定要回到这条公路上来。

这样的逃避,毫无意义。

更何况,自己没有理由逃避。选择来这里的是他。

他看着平坦的路面,周围光秃秃的树木和衰草,路边不算高的楼房和一排排电线杆。脑海中的数字却仍然挥之不去,这一路随行的公路号跟他的初衷交叠,剧烈刺激着他的大脑皮层。他不想再想下去了,距离脑部炸裂可能就仅仅一步之遥。

他怕的根本不是这个数字,也不是跟数字相关的人,而是思念成疾的自己。


弯曲的山道盘旋着钻入雪林深处,路两旁的杉树约莫三层楼那么高,不知道是不是昨夜下过雪的缘故,那在冬天难得的绿意也被茫茫纯白覆盖得严严实实。气温没有想象中的低,也可能是他忙于开车,并未察觉到寒意。在这样安静的无人打扰的环境下,他的心终于冷静成未泛起一丝波澜的水面,通透如明镜。

朝着水面望进去,当然看到的是御幸一也。

只是这个自己帽子还戴得歪斜,反坐在椅子上,抱着椅背。他或许是刚刚才吃完饭,无所事事地坐着,望着电视出神,房间越来越暗,他却没有开灯。

御幸一也一直过得都是这种生活啊?

水面里的人突然跳起来,打开了房间的灯,嘴里东一句西一句的随便说着。

哇,我看看今天晚上都有什么节目好看。

啊??那部剧已经放完了啊,什么时候的事?

工厂今天这么忙吗,还没回来?再不回来我可得先睡了哦!

房间里就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在跟自己说话。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甚至保持这种状态过了很多年。

一个人并不可怕,可以自由、独立、理性、清醒。——如果还没有碰上那个让你想放弃这种生活的人的话。


啊,御幸前辈早!

周遭的景物瞬间变化,工厂和校舍相融合,又彻底分离开。

歪着帽子的人拉开了房门,看着门外这个傻乎乎的身影。五点半的天空还没来得及亮,他却好像已经洗漱完毕,等待了许久一样,琥珀色的虹膜倒映着通路的灯光,里面装满了开门的自己还困倦的模样。

他上前用手捂住他的嘴,小声说了个“嘘”字。

而他却像个愣头青,发出了唔唔唔的声音。挣脱开了手掌,笑得像是迎接朝阳一样,快点接我的球!!——

真是的,我才刚睡醒诶?

我也才刚睡醒啊!快点快点!!昨天感觉太好了,不再多投几球,就忘了!

“……真拿你没办法,先说好,只接十球哦。”

“三十球!!”

“二十球。”

“三十球!!!”

“十球。”

“……怎么倒回去了。”

他们两个人并肩往室内练习室走去,跃跃欲试的那个人一路上都在用不同的手势握球,时不时还拿在他眼前问是不是这样。他说昨晚他在床上一直想着这个感觉入眠,早上醒来发现手里还握着棒球;说仓持前辈骂他是笨蛋,摔跤技说用就用,下手重得不得了,真是没人性;说御幸前辈看起来精神很好,一定是因为要接他的球,心里也正暗自期待着,他一定不会辜负厚望的!!

哎呀哎呀……一大早都在叽叽呱呱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御幸轻轻闭眼,眼镜的反光将这个轻微的动作隐藏了起来,皱起的眉头略微舒展,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一些。

虽然不知道这个笨蛋还要说多少废话,但如果他不在,说这些话的,就会是孤身一人的自己吧?

他能当个好听众,他愿意当这个好听众。

御幸前辈——咦?御幸前辈?

他抬头,冲歪头的那个少年一笑,干嘛一直叫我,我一直在这里啊!

歪着头的笨蛋摆正了脖子,撅着嘴一本正经地反驳他。


——我知道你一直在啊,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也在这里,在跟你说话,你要回答!!


诶?


苍茫的灰蓝色天空仿佛调色调了一半的水粉调色盘,估计调色的画家发了会儿呆,颜色已经板结。生硬无趣的天空好似撒上一团一团灰尘,静默了许久后,飘下来轻盈的雪花。杉树和枝干已光秃的树木一起抬头望着还没落地的白色精灵,高大的电线杆搭着的黑色电线,将水泥般的天分割成许多片。

御幸跟随定格在脑海中的画面一起,到达了目的地。

在五颜六色的羽绒服间穿行,经过古雅的砖石和木质构造的房屋,道路有些狭窄,台阶略显湿滑,抬头只能看见来不及细数的电线横亘交错,耳朵无意中聆听了簌簌落雪没入地面的声音,最后他盘腿坐在了宾馆里,推开了厚实玻璃窗。

雪还是不大,慢慢悠悠下着,他坐了很久,感觉到光线逐渐黯淡,今年的圣诞夜就这么随着逐渐变大的雪一并来了。

窗外传来Jingle Bells的音乐,对面的阁楼上挂着的霓虹灯开始一闪一闪的,天空中的飞雪里好像马上就会钻出来麋鹿和雪橇,还载着一个白色胡子一身大红雪袄的老人。

御幸趴在窗边,吹着寒冷的风,任风吹乱他的头发,锋利地刮过他的皮肤和头皮。脸颊和鼻子被冻得通红,这让他下意识裹紧了条纹围巾,在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活受罪时,他发现自己有点忘记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的,是因为那18个不应该出现在家里的棒球,让他想要逃离东京。

是因为那条如影随形的18号公路,让他想要逃离既定旅程。

但他却又因为想赌一赌这千万分之一的偶遇几率,才来到这里。

矛盾、纠结、愚昧,却又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机,敦促着他人造一次偶遇,可惜半途就退却。

真是彻底输了啊,御幸躺在榻榻米上,像跌入一大块浸透了水分的海绵,力气一点点流失,疲劳被不断吸走,整个世界大概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伫立于皑皑白雪,就像荒原上的一颗灰尘。

没有跟注定的人一道前往石之教堂,错过了火红的枫和彩霞般的樱花,也看不到想看到的那个人,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石之教堂的岩石,云场池的枫叶,善光寺的樱,野泽温泉村的雪,好像都在帮你,——整个长野都在帮你。


躲我。


-13.


在那之后,他返回了东京,经历了新一轮的自主训练,春季集训,开幕战,新赛季。然后在接到董事长任务的第三天,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人,又眼睁睁送他离开。

之后渡过了极其漫长的十几天,来到了18号——他们约定在宇宙之钟的日子。

纠结那么久的事,也早该有个结果。关于泽村是选择再一次回到自己身边,还是选择他现在的生活。

夜幕中的宇宙之钟光华流转,正中心的数字时钟,时间显示的是7点17分。

御幸站在他曾站过的地方,——横滨港21区的一条路上,仰首望着这个睥睨着他的巨大摩天轮。摩天轮总是很像深邃悠远的瞳仁,在夜空中显得既优雅又睿智,御幸感觉自己的想法正被这只巨大的眼看穿。

你看得那么远,可不可以帮我看看那个人是不是正在赶来?

宇宙之钟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他大概,不会来了吧?

御幸自嘲地笑了起来,为他竟然以为会看到的场景而讪笑,笑声有些突兀,舌苔有点发苦。

7:20

手机突然一震。

泽村荣纯发来了一条短信。

御幸看了看周围往来的行人,成双成对的行人,颇有那天置身石之教堂时的感觉。他以为今天,起码能不是一人赴约,但现在看来,这条短信,或许就能给他的期待,划上句点。

御幸锁了屏,没有去看这条短信。

手机在这时,振动了第二次。

御幸没有反应过来,他动作一滞,不知所措,在他正好打算滑开锁屏看看短信的时候。第三条短信,第四条短信,第五、六、七条短信,纷至沓来。

这短信也是发了蛮久的,御幸瞠目结舌,眼花缭乱,等到终于停止了之后,最新的一条短信终于静止在他眼前。

“御幸君,我是吉田,前面这些都是泽村存在草稿箱里的短信,全是发给你的,你好好看看吧!——不用谢我。”

哈???

御幸拇指飞快滑动着屏幕,移动到最上面的那条,开始往下看。

在看到的第一眼,就仿佛整个人被轻柔地拥紧。

三年前的七月,他说,我好像在想你。


“今天尝试跟吉田前辈搭档了投捕组合,感觉跟你和克里斯前辈都不一样,吉田前辈不太喜欢配好球呢!碰上不爱挥棒的打者,总是不小心就四坏了!!真的跟我没有关系!我的控球已经不是那么差了哦!”


“今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一本正经的样子真让人不习惯,不知道你现在跟队友相处的怎么样,你性格那么差,可别被别人讨厌了啊!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一样脾气那么好的。”


“监督今天有表扬我哦!太开心了,好耶好耶好耶——虽然是表扬我的触击啦……”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昨天好像是你的生日,生日快乐。太忙了,不小心忘记了,嘿嘿……”


“喔,今年圣诞,爷爷搬来一棵超大的圣诞树哦!!说可以往上面挂装饰品,让我去买,后来我买回来一大只烤鸡,被他罚吃一整盆纳豆……”


“今天可能要去东京,会不会碰到你啊?”


“说的也是呢,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碰到呢?”


“虽然知道不会碰到你,但想你一定也走过这条路。说不定你就在路的尽头,偏偏不让我那么容易看到对不对?可恶!!”


他想告诉他的话有那么多,每一件都是不重要的小事,零零散散,细碎琐屑。虽然不重要,但,他很想听。

为什么他们两个都不敢先踏出这一步,为什么要让这些话来晚了那么久?

就因为那些无趣的“不知道他是否想听”和“不知道他有什么想说”吗?

他手指僵硬,鼻子发酸,目光停留在去年的圣诞夜那条短信上。那天的他独自一人敞开窗户吹着凛冽大风,而那天的泽村窝在温暖的被褥里带着微笑。

“御幸前辈,圣诞快乐。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好像离我挺近,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啊!哈哈哈哈哈!如果可能的话——你直接就在我身边多好。”


哪里都不去。

只要你能来,就待在你身边。


-14.


7:30

天上炸开了一朵烟花。

御幸被这声爆裂给惊吓到,正身处的暗青色的夜一瞬间变得朱红。

他不知道今天竟然会有烟花,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生命中经历的每件跟18这个数字有关的事,都是那么耐人寻味。

这朵明艳的烟花有点像江户菊,花瓣呈放射状散开,余烬在天空残留了蛮久,还未充分燃烧的火药,在落下前拼尽了全力,留下了一连串滋拉滋拉的声音。御幸抬头看着这朵烟花,脚下却没停,向着一个长凳走去。他想这绝不会是今晚的唯一一朵烟花,或许自己是正好赶上了什么烟花祭。

错过了红枫和樱都不要紧,总会有一些美好等待着与你偶遇。

御幸微笑了起来,他在脑海里做了一些有趣的设想。

他想,他会带着泽村再去一次这些地方。告诉他时间,告诉他地点,去早一点,让他一眼就看到等在黎明中的自己,又或者去晚一点,看他气急败坏的责怪自己的姗姗来迟。

这个时候的他,一定会叫着自己的名字,恶劣的臭眼镜!!爱迟到的御幸一也!——

“御幸一也!!!——”

对就是这样——

诶?

天空中的烟花开始密集,就像一整面喷得凌乱的涂鸦墙。御幸在轰鸣声里停住了脚步,无形中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一只只迫不及待的手,拉住了他的双臂,缚住了他的身躯,强硬地扳着他回头。

他在火树银花中回转了身体,将目光投向身后的方位。

只这一眼,平静的心口,就如火山喷发。

气喘吁吁的泽村荣纯,跟自己距离不过十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猫着身体扬起了头,声音坚定又真挚。焦急的目光在此时有些霸道,不允许他再前行任何一步。

——不准走!!!


半个小时前,他还以为他的以后只会是一场一人约会,除了独行,没有其他人能站在左右。

然而现在,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裹着一层正在蒸发的薄汗,瞳孔中的坚定坚硬的像钻石。只要朝漫天焰火下的他一望,就能在一瞬间被照亮双眼。

所有担心过的,所有不确定的,所有误以为的种种种种,都随着这布满整个苍穹的流光溢彩一同蓬勃,焚烧,坠毁,消失殆尽。只留下那些明亮的,暧昧的,温柔的余烬。在这浩瀚星河之下,极尽浪漫地将他们二人包围。

这一切就发生在他这个转身之后。


不是每一个转身,都能碰到想见到的人,

——但你一定不能失去转身的勇气。


-15.


他在脑海中想了个句子,用来归纳此时的心情。

——希望我们的未来,是一场既定的约会,不是狂欢,不是派对,不是三人行。只我一人前往,只你一人赶赴。

到那时要抹去你一头大汗,拍落你一肩飞尘。在你大笑的时候勾住你的脖子,清晨等候时挂上的露水全都抖进你脖颈。

路途还遥远着,车向前飞驰,道路两旁的笔直电线杆鳞次栉比,顶端的电线相连着,就像木签伸进了麦芽糖罐,分开的时候拉得老长,却一直相连,就是没有断开。整个天空都覆盖了一张麦芽糖网,天边的朝阳是融化的黄金,与苍青色的天空杂糅成一片,边缘间像是有梵高的笔触。

身旁的人一定有说不完的话,他不怕尴尬,更不会词穷。在他眼里,弯曲的道路是曲球的球路;笔直的道路是钻石场的白线;掉头的道路是内野高飞球的轨迹。他的笑容像吸收太阳能的光伏板,就在自己身边,随时都会释放能源。

这条路他会一直在,他不会舍得走,就像他也不愿意他离开。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那第一句话,得改上一改。

如果真的要是约会,他希望他会是那个约会。

只容许一个人,前来赴约。


-尾声.


“你之前不是说让我跟着你一起转队吗?啊,我的契约有这么麻烦吗?那怎么办啊?我被BOSS坑了吗?我去打他一顿!——说的也是呢!不可以呢!!那该怎么办啊?快想想办法,你的话一定能想到的。啊?什么……旅行??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旅行??开什么玩笑!!我不能转队的话怎么办啦!!啊啊啊啊啊——


“——什……什么时候出发?”


-END.


[注]:

[1]:何以我来回巡逻遍仍然和你擦肩,还仍然在各自宇宙错过了春天。——《十面埋伏》黄伟文

[2]: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放眼天下,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织田信长

[3]:特地去查了一下,原话应该是「おかけになったでんははでんばのととかないところにいるか、でんげんがはいってないためかかりません。」因为并没有学过日语所以不知道确切的翻译,但看底下的回复发现大致意思都差不多,所以在此处用了这句。

[4]:毛姆的作家笔记里1914年提到过一段有关战争中的亚眠的事,是一位女士执意要为被子弹贯穿食道和肺部的伤员喂汤,医生制止她,她却一意孤行,后来伤员就丧了命。当时灵光一闪,想着化用,不过既然是化用,一定要标记出来的。

[5]:特意去翻GOOGLE地图,发现18号国道真的穿过长野,将石之教堂善光寺串联起来。因为并没有去过,所以只能假设这个资料是正确的,但如果出错也请稍微见谅,因为这个梗比较重要,改不了,如果是错的,就当是私设吧!哦另外,搜到的地图上说18号公路有一段街道的名字叫「ロマンチック」去问了问朋友,说是罗曼蒂克的意思,挺浪漫的巧合,发现的时候我也有些惊喜。可是搜日本和罗曼蒂克又会搜到北海道的信息,所以我也不太确定,只有放在备注里了。路面景观借助了GOOGLE实景,还有时间问题,我是拿尺子比着估算的,可能会因路况而有挺大的出入。果然……不去一次写不细腻。


这篇的诞生,本意上是对二度游离的补充,所以情节都是为之服务的。所以剧情点也较散,只有来回穿插,希望不会显得太凌乱。

他们两个在我心里都是强大和柔软的,但愿强大会帮助他们站得踏实,柔软能帮助他们笑得灿烂。

我是“全员助攻”奉行派,所以好像不是很会开虐。

更新一下,在研究开通贩,有兴趣的请包容我的拖延,如果有经验的小伙伴有什么建议,请随时私信,万分感谢!!


那么,还是那句话,如果你读到这里并感到快乐,请付我一道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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